第13章

“死了。”

那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由陆宴舟亲手握着,精准而残忍地捅进了沈知意的心窝,还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在里面狠狠搅动了一圈。

房门落锁的声音,像是为这场单方面的凌迟画上了休止符。

沈知意维持着从凳子上滑落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许久未曾动弹。没有哭声,没有啜泣,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断绝。她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玉雕,只剩下冰冷和僵硬。

脑海里,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庞,妹妹知微拽着她衣袖撒娇的稚嫩模样,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然后,在那两个字的魔咒下,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血色的尘埃。

都死了。

父亲,母亲,妹妹……所有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都死了。

沈家,那座曾经为她遮风挡雨、充满欢声笑语的巍峨府邸,如今,真的只剩下她这一缕孤魂,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方寸之地。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极致,痛到麻木,痛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如同巨大的黑洞,在她体内疯狂蔓延、吞噬。比之前的绝望更甚,这是一种万物皆亡、连自身存在都变得虚无的彻底死寂。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从深夜到黎明。

窗外透进灰白的光线,驱散了室内的浓稠黑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万古寒夜。送早饭的守卫准时来了,将冰冷的食物放在门口,又面无表情地离开。那碗稀粥和硬馍,与她之间,隔着一个世界。

她没有去看,也没有动。

晌午时分,天色依旧阴沉。一丝微弱的光线,勉强透过窗纸,落在她蜷缩的身影上,勾勒出一圈模糊而凄凉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往日不同的声响,再次从床下传来。

不是“灰鸽”那熟悉的刮擦声,而是另一种……更细微,更像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置的声音。

沈知意空洞的眼神,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是“灰鸽”吗?他换了联络方式?还是……别人?

她依旧没有动,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上。

那细微的放置声后,便再无声响。床下恢复了死寂。

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动静后,沈知意才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子。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让她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酸麻和刺痛。她扶着床柱,勉强站稳,脚步虚浮地走到床边。

她蹲下身,看向床底那个隐秘的角落。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在那块活动木板的边缘缝隙处,似乎卡着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卷成细管状的纸条。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是“灰鸽”!他从不留下任何字迹。这会是谁?

一种混合着警惕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让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个纸卷取了出来。纸卷很小,用的是一种常见的桑皮纸,触手粗糙。

她直起身,走到窗边,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线,颤抖着手,将纸卷缓缓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歪斜扭曲,像是用左手或是极其匆忙间写就,墨迹甚至有些洇开:

“沈姑娘:夫人与二小姐确已罹难,尸身弃于乱葬岗,无人收殓。陆府戒备森严,婚期将近,望姑娘节哀,暂忍悲愤,以待来时。知名不具。”

“乱葬岗……无人收殓……”

这八个字,像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她勉强维持的、名为“平静”的躯壳!

她想象着母亲那向来爱洁的容颜,妹妹那娇嫩的身躯,被如同垃圾般丢弃在荒郊野外,任由风吹雨打,野狗啃噬……那场景,比直接听到死讯,更加残忍千百倍!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了那张纸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瞬间濡湿了粗糙的桑皮纸。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无法承受的、足以将人彻底撕裂的痛楚和愤怒!

陆宴舟!他竟狠绝至此!连死后的一席草席、一方净土,都不肯施舍给她的亲人!

滔天的恨意,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那冰冷的业火,不再仅仅灼烧她的心,而是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

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用那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晕!不能倒!

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困的疯兽,在狭小的房间里踉跄地踱步。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壁,扫过冰冷的桌椅,扫过那面模糊的铜镜……最后,落在了床上。

她扑到床边,双手疯狂地伸入褥子底下,摸索着,直到触碰到那两样东西——冰冷的、用布条缠紧的油纸包,和那两截断裂的、带着父亲最后温度的碧玉簪。

她将碧玉断簪紧紧攥在右手心,那尖锐的断口硌得她生疼。左手则握着那个油纸包。

龟息散……

乱葬岗……

公主大婚……

父亲旧部的牺牲计划……

母亲和妹妹曝尸荒野……

所有的信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交织、碰撞、融合!如同被投入炼丹炉的百种毒物,在极致的高温下,发生着剧烈的、不可预测的反应!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骤然劈中了她的脑海!

与其在这里隐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时机”,眼睁睁看着仇人风光大婚,看着亲人尸骨无存,看着父亲旧部飞蛾扑火……不如……

不如,由她来亲手,送上一份让陆宴舟、让这整个皇城都永世难忘的“贺礼”!

她低头,看着左手那个冰冷的油纸包。龟息散……假死……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她被业火焚烧的脑海中,逐渐清晰、狰狞。

她要“死”。

但不是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病逝”或“自尽”。

她要在陆宴舟与公主大婚的那一天,在他最志得意满、最风光无限的时刻,“死”在他的面前!不是悄无声息,而是要以一种最惨烈、最无法忽视的方式,将沈家的血,将母亲的冤,将妹妹的痛,将父亲旧部的牺牲,狠狠地、血淋淋地,甩在他的脸上,甩在整个皇城的面前!

她要让她的“死”,成为扎在他心头的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毒刺!成为他辉煌前程上一块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秽!成为这场“盛世婚典”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恐怖梦魇!

至于之后……是假死脱身,还是真的就此魂飞魄散,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要报复!要用自己这条早已不值钱的性命,发出最绝望、也是最响亮的控诉!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那是一种濒临疯狂边缘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再踱步,而是缓缓地坐回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那张苍白如鬼、眼神却亮得骇人的脸。那里面,没有了悲痛,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妖异的、冰冷的平静,和在那平静之下,汹涌奔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

她拿起那把半旧的木梳,开始梳理自己凌乱的长发。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仪式的庄重。一下,又一下,将所有的恨意与决绝,都梳理进那三千青丝之中。

然后,她开始尝试绾发。不再是之前那种松松垮垮、勉强固定的发髻。而是回忆着母亲曾教过她的、一种更为繁复、也更为牢固的髻式。手指依旧笨拙,但她极有耐心,失败了,便拆开重来。

她需要以一个“完整”的姿态,去赴那场死亡的盛宴。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小的雪沫,无声无息,像是苍天也为这即将到来的惨烈,撒下的纸钱。

沈知意对着镜中那个眼神冰冷、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诡异弧度的自己,缓缓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语:

“陆宴舟,你不是要娶公主么?”

“你不是要我‘好好活着’么?”

“我这就……‘活’给你看。”

“用我的命,给你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