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陆宴舟摔门而去后,那声沉重的落锁回音,仿佛在沈知意心头也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与他在这囚笼中对峙,最后一次看到他因她的话语而情绪波动。

“你不配。”

那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碎裂的痕迹,一种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但这快意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与他之间,早已无爱,亦无谓恨,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终局。

窗外,为明日大婚准备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远远近近,隐约传来工匠赶工的敲打声,车马辚辚的运输声,甚至还有演练仪仗的鼓乐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隔着高墙,模糊地渗入这死寂的院落,像是一场盛大戏剧开场前的嘈杂序曲。

沈知意静静地坐在床沿,如同老僧入定。她没有点灯,任由越来越深的暮色将她吞没。黑暗中,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她能听到自己缓慢而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贴身那件“血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能察觉到袖中碧玉断簪冰凉的硬度,以及胸口那个小小油纸包的存在。

她在脑海中,最后一次,巨细靡遗地推演着明日的计划。

时机。她需要找到一个陆宴舟必定在场,且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至少最初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时刻。最理想的,自然是洞房花烛夜,他踏入这别院之时。但前提是,她能撑到那个时候,且他一定会来。若他今夜留宿宫中,或直接去了公主府……不,按照“灰鸽”所言,他大婚前后对此地监视未松,他极有可能在仪式间隙,或是礼成之后,前来“确认”她的安分。

地点。就是这间囚室。她无处可去,这里是她唯一的舞台。

方式。褪去外衫,露出那件浸血的“嫁衣”,然后,在他面前,服下龟息散。她要让他看清她这身“嫁衣”的每一个细节,看清她脸上可能出现的、最后的表情。她要让她的“死亡”,充满视觉的冲击与控诉。

后续。假死之后呢?“灰鸽”说过会有人接应,但经过前几夜那场失败的袭击,外面还有他们的人吗?接应能否成功?若失败,她是会被当作真的尸体处理掉,还是被陆宴舟发现端倪?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

但她已无路可退。

夜色渐深,外面的喧嚣也渐渐平息下去,仿佛整个皇城都在为明日的盛典积蓄力量,陷入一种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只有巡逻守卫那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依旧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在沈知意的耳膜上。

她站起身,开始行动。

首先,是沐浴。没有热水,她只能用守卫傍晚送来的、那盆早已冰凉的清水。她褪去外衫,只着单薄亵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着刺骨的冷水,一寸寸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冷的水珠滑过肌肤,激起一阵阵寒颤,她却恍若未觉。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净仪,洗去这尘世最后的污浊,也洗去内心最后一丝软弱。

擦洗完毕,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素白中衣。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内衬”,为了在褪去外衫后,能与那件暗沉的血色“嫁衣”形成最强烈、最刺眼的对比。

然后,她坐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极其微弱的惨白光线,勾勒出镜中一个朦胧的轮廓。她拿起那把半旧的木梳,开始梳理长发。

这一次,她绾的不再是之前练习的繁复发髻,而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异常牢固的低髻,用那根磨光滑的细木枝紧紧固定。这个发髻,要能经受住她后续动作的牵扯,不能散乱。她要将自己最“完整”、最“清醒”的一面,呈现在仇人面前。

梳妆完毕,她将那双早已不合脚的、破旧的棉布鞋脱掉,赤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贴近真实的清醒。

最后,她将所需之物一一检视、安置。

那件暗血色“嫁衣”,被她从贴身处取出,轻轻抚平褶皱,放在枕边最顺手的位置。

碧玉断簪,在袖中的暗袋里,触手可及。

龟息散,在胸口的内袋中,紧贴着她微温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时间已逼近子时。

万籁俱寂。连巡逻守卫的脚步声,似乎也因这特殊前夜的疲惫而变得稀疏、迟缓。

沈知意吹灭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那是她今夜特意点燃,用以麻痹可能从门缝窥视的守卫的。室内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没有躺下,而是和衣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一株孤绝的寒梅,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场为她、也为陆宴舟准备的,最后的审判。

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画面交替闪现——父亲轻抚她头顶的温暖大手,母亲为她整理衣领时的温柔眉眼,妹妹追着她要糖吃的稚嫩笑声……还有,陆宴舟曾在月下对她许下的、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誓言……

这些画面,如同风中残烛,闪烁明灭,最终,都归于一片冰冷的沉寂。

她不再去想过去,也不再奢望未来。

她的全部生命,都已经凝聚在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窗外,极远极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鸡鸣,嘶哑而模糊,预示着长夜将尽。

臘月十八,终于要来了。

沈知意缓缓闭上双眼,将所有外放的情绪尽数收敛,整个人进入一种近乎龟息的、内敛而专注的状态。

她在等待。

等待那注定到来的,或是解脱,或是……永恒的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