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腊月十八。
天光未亮,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喧嚣,便如同涨潮的海水般,由远及近,不可阻挡地漫入了这座僻静的宅院。
不再是前几日零星的准备声响,而是真正属于一场皇家盛典的、庞大而有序的噪音洪流。皇城方向传来的钟鼓礼乐,庄重而悠远,穿透寒冷的空气,一声声,宣告着这个日子的非同寻常。更近些的街巷间,则是车马络绎不绝的辚辚声,仪仗队伍整齐划一的踏步声,以及无数百姓涌上街头看热闹所形成的、如同蜂群般的嗡鸣。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喜庆的网,将整座皇城牢牢笼罩。而这间囚室,便是网中唯一死寂的结点。
沈知意早已起身。
她依旧穿着那套月白色的棉布外衫,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内敛,积蓄着用于最后的一搏。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外面的喧闹,她充耳不闻。那些属于公主大婚的喜庆,每一声鼓乐,每一次欢呼,都像是烧红的钢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知道,陆宴舟此刻,想必正身着大红吉服,头戴金冠,在万众瞩目之下,进行着那些繁琐而庄严的婚礼仪式。迎亲,谒庙,受贺……每一步,都踩在沈家的尸骨之上,走向他权力的巅峰。
而她,在这里等待着。
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晨光熹微时,守卫送来了早饭。依旧是冰冷的稀粥和硬馍,但今日盛放食物的碗碟,似乎都比往日干净了些许,仿佛连这囚笼的看守,也下意识地被外界的喜庆所感染。
沈知意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立刻去取。她等到守卫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端起了那碗粥。
她没有喝,只是端着,走到窗边。借着透过窗纸的、越来越亮的天光,她看着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然后,她手腕微微倾斜,将碗中冰冷的粥,缓缓地、无声地,倒在了墙角。
她不需要这些食物了。她的身体,只需要支撑到完成那最后一件事便可。
倒掉粥,她将空碗放回原处,又拿起那个硬馍,用力掰开,将其中一小块,就着冷水,艰难地咽了下去。只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体力。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如同入定的老僧,继续等待。
时间在喧嚣与死寂的强烈对比中,缓慢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外面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欢呼声,礼炮声,丝竹管弦之声,混杂着更响亮的钟鼓,预示着婚礼正一步步走向最高潮。
沈知意的心,也随着那声浪的起伏,越收越紧。
她能想象到此刻皇城内的景象——十里红妆,漫天飞舞的彩绸与花瓣,身着吉服的文武百官,还有那个一身大红、意气风发的陆宴舟。
而她,身着素缟,身陷囹圄,与那场盛典,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临近午时,外面的喧闹达到了一个顶峰。那是帝后升座,接受新人叩拜的时刻,是这场婚礼最核心、最荣耀的环节。
沈知意甚至可以听到,那如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与“千岁”声,隐隐约约,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万岁?千岁?
她只觉得可笑。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房门口。
不是送午饭的守卫。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提!是陆宴舟?他这么快就来了?仪式结束了?
她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截碧玉断簪。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
门被推开。
进来的,却是一个面生的、穿着内侍服饰的太监,身后跟着两名神情肃穆的带刀侍卫。那太监面色白净,眼神却带着宫中之人特有的精明与倨傲。他扫了一眼这简陋的囚室,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蔑。
“你就是沈氏?”太监尖细的嗓音,与外面的喜庆格格不入。
沈知意缓缓站起身,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不是陆宴舟的人!这是宫里来的!他们来做什么?
“是。”她低声应道。
太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锦囊,随手扔在她脚边。
“陆大人吩咐,今日乃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污秽。”太监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这里面是宫里的秘药,无色无味,服下后便如熟睡一般,无痛无苦。你……自行了断吧。”
沈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陆宴舟!他连这最后一点“亲眼确认”的耐心都没有了吗?他要在仪式完成后的某个间隙,就让她悄无声息地“被自尽”,以免她这个“污点”,影响他洞房花烛夜的心情?还是……宫里那位公主的意思?
那锦囊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自行了断?
呵。
她怎么会如他们的愿?
她的“死”,必须由她来主导,必须在陆宴舟面前,必须充满控诉与震撼!
沈知意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吓坏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公公……我……我怕……”
那太监见她这副懦弱模样,眼中轻蔑更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怕什么?总比日后受尽折磨强!陆大人开恩,给你个痛快,别不识抬举!”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威胁,“咱家就在外面等着。一炷香后,若你还不断气,就别怪咱家让人‘帮忙’了。”
说完,他不再多看沈知意一眼,转身带着侍卫走了出去。房门并未锁死,只是虚掩着,显然是为了方便后续“收尸”。
房门合上的瞬间,沈知意脸上那惊恐无助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她弯腰,捡起了那个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里面的药粉恐怕分量不轻。她看也没看,直接将其塞入了梳妆台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
这东西,用不上。
外面的太监和侍卫,成了她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他们守在那里,她如何实施自己的计划?陆宴舟还会来吗?
心念电转间,她迅速做出了决断。
她走到床边,以极快的速度,褪去了外面那套月白色的棉布衣裙,露出了里面那件暗沉血色、斑驳恐怖的“嫁衣”。粗糙的布料紧贴着她单薄的中衣,那诡异的色泽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干涸凝固的大片血污。
然后,她将袖中的碧玉断簪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又将胸口内袋里的龟息散油纸包,悄悄取出,藏在了枕下——那里更容易在“适当”的时刻拿到。
做完这些,她深吸一口气,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盖到胸口,只露出头和脖颈。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使之变得微弱而绵长,仿佛已经陷入了某种昏睡,或者……正在积蓄力量,等待那最后的时刻。
她在赌。
赌陆宴舟不会完全假手于人。赌他会在仪式结束后,亲自来看一眼。赌外面那些宫人,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前,不敢轻易对“陆大人”亲自关押的人动手。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门外,能听到那太监偶尔不耐烦的踱步声,和侍卫低沉的交谈声。
院外,皇城的喧嚣依旧,喜庆的乐声隐隐传来,像是在为她的倒计时伴奏。
沈知意闭着眼,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她听着门外的动静,听着院外的喧嚣,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因为紧张和恨意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在等。
等那个男人的到来。
等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血色黎明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