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沈知意如同一尊失去温度的玉雕,唯有胸腔内那颗被恨意灼烧的心脏,在一下下沉重地搏动。门外太监不耐的踱步声,侍卫低沉的交谈,与院外遥远却持续的喜庆喧嚣,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她不知道陆宴舟是否会来,何时会来。她只能赌,赌他那多疑的性子,赌他对她这枚“棋子”残存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念”。
被褥下,那件暗血色“嫁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袖中碧玉断簪冰凉的触感,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复仇的利器。枕下那包龟息散,则是通往未知结局的门票。
她闭着眼,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冰冷的专注。她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可能发生的场景,预演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将尽,或许是更久,院外那属于皇家仪仗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似乎渐渐平息了下去,转而化作一种更加鼎沸的、属于市井百姓的欢呼与议论。这意味着,最核心的典礼部分,可能已经结束了。新人或许正在接受百官朝贺,或许……正在前往公主府,或者,是回陆府?
沈知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若陆宴舟直接去了公主府,她今日的计划,便将彻底落空。门外那些宫人,绝不会让她活过今日。
就在那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耐,似乎在门外吩咐侍卫准备“帮忙”,而沈知意的手指已经悄然握紧袖中断簪,准备做最后一搏时——
一阵截然不同的、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院中!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门外太监和侍卫的低声交谈戛然而止。
沈知意紧闭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来了!
果然,他还是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行压制住那几乎要失控的战栗,将呼吸调整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一股浓郁的酒气,混合着那股她早已熟悉的、象征着权势的龙涎香气,率先涌入了这狭小的空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压抑的、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沉默。
沈知意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或许还有别的、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走近。
门外,传来太监谄媚而压低的声音:“陆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边污秽之地,奴才们处理干净便是……”
“滚出去。”
陆宴舟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势。
“是,是,奴才告退。”太监的声音带着惶恐,连同侍卫的脚步声,迅速远离了房门。
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现在,这囚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知意依旧维持着“昏睡”的姿态,全身的神经却已绷紧到了极致。她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一步步靠近床榻时,带来的空气流动。
他在床前停下了脚步。
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在她脸上逡巡。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身尚未换下的大红喜服,金冠可能有些微歪斜,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潮红,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复杂难辨地注视着她这个“阶下囚”。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有那带着酒气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她的面颊。
沈知意心中冷笑。是在欣赏他胜利的果实吗?还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终于,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那动作带着一丝迟疑,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晦暗。
就是现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沈知意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也不再是强装的平静,而是如同骤然出鞘的寒刃,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直直地撞入陆宴舟带着醉意与复杂情绪的眼眸!
陆宴舟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显然没料到她是醒着的,更没料到她会露出这样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恨意与冰冷,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底那丝朦胧的酒意与晦暗。
沈知意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她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如同挣脱束缚的幽灵,倏然坐起!
随着她的动作,那件一直隐藏在被褥之下的、暗沉血色斑驳的“嫁衣”,彻底暴露在了陆宴舟的眼前!
粗糙的锦缎,被她的鲜血浸染出大片大片诡异而恐怖的暗红色块,如同干涸凝固的、陈年的血污,紧紧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那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与他身上那鲜艳刺目的大红喜服,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
陆宴舟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丝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那件“嫁衣”,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窒息的气音。
“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沈知意已经用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从枕下摸出了那个油纸包!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没有丝毫犹豫。指甲迅速挑开油纸,露出了里面那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
陆宴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剧变,猛地伸手想要阻止:“沈知意!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甚至是惊惶的厉色!
但已经晚了。
沈知意看也没看那粉末一眼,直接仰头,将指甲上那“米粒大小”的龟息散,连同油纸一起,猛地拍入了口中!
粉末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直冲喉管!
她甚至没有用水送服,就那样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脸色煞白、试图冲过来的陆宴舟,苍白的唇边,勾勒出一抹极致妖异、也极致冰冷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开在黄泉路边的彼岸花,美丽,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血泪的控诉,砸向他的脸:
“陆宴舟,你说保住我……”
药力开始发作,一股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猛地攫住了她,四肢百骸的力量在迅速流失。她的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强撑着,吐出最后那淬毒的诅咒:
“我要你……永世不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倒去。
倒下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怔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中充满了巨大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陆宴舟。
她倒入了他的怀中。
带着那身触目惊心的“血衣”,带着那抹冰冷诡异的笑容,带着那句如同魔咒般的“永世不忘”,倒在了他一身大红喜服的胸前。
如同一个最荒谬、也最惨烈的拥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遥远的、喜庆的余韵。
而室内,只有她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的呼吸,和他那骤然变得粗重、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红妆,素裹。
生与死,爱与恨,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交织,碰撞,然后……
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