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像是被酿酒的陶坛滤过,暖得绵柔又醇厚。它穿过“建国酒厂”老办公楼前那排半百年轮的梧桐,把巴掌大的叶影揉碎了,洒在新扩建的生产车间光洁的水泥地面上。光影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像是在地面铺了层流动的碎金。
车间里,银灰色的不锈钢发酵罐沿着墙根整齐列队,足有两人高的罐体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裹着淡淡的酒糟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这现代工业的韵律,穿过车间与老厂区相连的月亮门,恰好和酒窖里千百只陶坛的静默撞个满怀——那些深褐色的陶坛肩并肩立在幽暗的窖室里,坛口蒙着的红布上落着薄尘,却像守着时光的老人,与新车间的热闹形成奇妙的呼应。
林晚站在质检台前,白大褂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她面前的检测仪器屏幕上,蓝色的数值正稳定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印证着什么。她微微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盛着酒样的玻璃试管,清冽的酒香混着仪器的冷意钻进鼻腔。这香气里没有一丝杂味,醇厚得像陈年的丝绸,是她和团队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换来的结果——经过半年的反复调试,那批从南方引进的微生物改良技术,终于完全适配了酒厂的规模化生产,就连最挑剔的老酿酒师,尝过新酿的“建国珍品”后都忍不住点头。
“铺货率刚统计出来,省内已经到七成了。”林晚对着空气轻声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笑意很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把她眼底的疲惫都漾开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腹还带着试管的凉意,却忽然触到一片温热——是有人从身后递来一杯温水,杯壁上印着酒厂的老logo,是张建国老爷子亲手画的酒坛图案。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甜,连我走近都没察觉。”沈亦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酒窖里出来的暖意,还混着点淡淡的酒气。林晚回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休闲西装,领口没系领带,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袖口沾着些许酒渍,像是刚从陶坛边过来。昏黄的质检灯斜斜地落在他侧脸,把他下颌线的棱角柔化了几分,连眼角的细纹都染了暖光。
“刚看铺货数据,有点走神。”林晚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那片温热像电流一样窜上来,她像被烫到般轻轻缩回手,耳尖却悄悄泛起热意,连带着脖颈都有些发烫。她赶紧低头喝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却听见沈亦辰低低的笑声。
“我刚在老窖那边,陪张叔给新封的陶坛盖章。”沈亦辰走到她身边,指了指自己的袖口,“这酒渍就是盖印时蹭到的。老爷子今天心情好,尝了新酒还说,‘这新菌种养得有老味儿,比我当年酿的还醇’。”他说起张建国时,语气里带着敬重。林晚知道,沈亦辰和爸的渊源不浅,当年酒厂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是沈亦辰拉来的投资,也是他力排众议,支持她引进微生物技术。
从最初的技术对接,他陪着她跑遍南方的科研所;到去年菌种突然出现变异,两人在实验室里并肩熬了三个通宵,他困得趴在桌上,还不忘攥着她写的实验记录;再到上个月的品鉴会,她在台上紧张得忘词,是他在台下用口型比出“别怕”,眼神里的笃定让她瞬间定了神。林晚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早已像酒厂的酒香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清晨实验室里的第一杯咖啡,深夜加班时他发来的“注意保暖”,就连她随口提过的妹妹张语喜欢吃的桂花糕,他下次来都会记得带两盒。
“对了,还有这个。”沈亦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反馈函,纸页边缘有些褶皱,显然是被他反复翻看了。林晚接过,指尖碰到纸页上的温度,心里又是一暖。她展开来看,是市经销商发来的,字迹工整地写着:“‘建国珍品’市场反响超预期,下月申请加订两千箱,望优先安排发货。”
“市经销商说,下个月要加订两千箱。”林晚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爸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更认可我们的技术。”她一直知道,张建国虽然支持她搞技术创新,但心里总有些顾虑,怕新技术丢了老酒厂的“魂”。现在看来,她没让老爷子失望。
沈亦辰闻言,又走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的暖意裹着酒香,把林晚整个人都笼罩住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连声音都放柔了几分:“不止张叔,我也很认可你的技术——还有你的坚持。”他顿了顿,目光从她的耳尖移到她的眼睛,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温柔,“晚晚,等这批货发出去,我们去市区看看语语的练功房好不好?她上次视频的时候说,新学了个旋转动作,想让我们亲眼看看她转起来的样子。”
林晚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软得一塌糊涂。她没想到,自己上次和张语视频时随口提的话,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语语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才十岁,学芭蕾刚半年,最盼着有人去看她跳舞。沈亦辰总是这样,总能精准地记得她在意的一切,哪怕是妹妹的小小心愿。
“好啊。”林晚用力点头,眼角都有些发潮。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瞥见车间门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沈亦辰的助理小陈,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文件袋上印着“沈氏集团总部”的金色字样,格外扎眼。小陈的神色有些急切,正踮着脚往这边看,像是有急事找沈亦辰。
沈亦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抬手拍了拍林晚的肩膀,语气尽量轻松:“你先忙,我去处理点事,等下再来找你。”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平时快了些。林晚看着他接过文件的动作,手指捏得有些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像是文件袋里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小陈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沈亦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连脸色都沉了几分。他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跟着小陈往办公楼的方向走,背影很快消失在车间的拐角处,只留下那股淡淡的酒气还在空气里飘着。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杯温水,水已经凉了,像她此刻的心情。刚才那股莫名的不安,此刻像酒发酵时偶尔出现的杂味,细微却挥之不去。她低头看向检测台上的酒样,澄澈的酒体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那双总是带着笃定的眼睛里,第一次多了些不确定,像被风吹皱的湖面,连带着心湖也起了细细的纹路。
她抬手拿起那支盛着酒样的试管,对着灯光看。酒液依旧清澈,可她却忽然觉得,这香气里好像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预示着什么,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车间里的发酵罐还在嗡鸣,梧桐叶的影子还在晃动,可刚才的暖意却好像被抽走了,只剩下冷意一点点漫上来,裹住了她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