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那场教室里的钢笔风波之后,叶陨在校园里,悄然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再无人敢轻易招惹这个看似清瘦安静的少年。

那份于极致沉默中骤然爆发的决绝,以及事后深不可测的冷静,在他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但他并未因此变得孤高自傲,或借此凌驾于他人之上。

相反,他比以往更加沉静内敛。

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整理得条理清晰的笔记,借给考前焦虑失措的同学。

会在轮到值日的同学因病请假时,默默拿起扫把,分担掉那份清洁任务。

他的帮助总是恰到好处,不带丝毫施舍的意味,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同龄人那颗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时光荏苒,中考如期而至。

叶陨毫无悬念地以优异成绩,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并依循内心选择,进入了理科班。

实验与公式,构筑了他学业坚实的主干。

然而,历史的幽深长廊,却始终对他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课余时间,他总流连于校图书馆那排积满灰尘的文史区书架前。

指尖抚过《史记》泛黄的牛皮封面,或在《全球通史》的书页空白处,留下细密而独到的批注。

那些沉寂的岁月、纷争的人物、兴衰的王朝,在他脑中交织碰撞,产生比任何化学反应都更为瑰丽炫目的图景。

高中三年,弹指而过。

高考放榜之日,他的分数璀璨夺目,足以叩开国内任何一所顶尖名校最热门专业的大门。

然而,他却做出了让所有师长愕然的决定,在志愿表上,坚定地填下了一所以冷门考古学闻名天下的大学。

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他摩挲着信封上庄重而古朴的校徽,眼中闪烁着的,是唯有自己才懂的、跨越了两世光阴的笃定。

大学四年,他成了图书馆的“守夜人”,是古籍阅览室里雷打不动的常客。

也正如他前世模糊的记忆轨迹那般,在大二那个悠长的暑假,他回到家中时,生命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伙伴。

一只黄色的、肉乎乎的小土狗。

这小家伙灵性十足,会给风尘仆仆归来的叶陨叼来拖鞋,会威风凛凛地驱赶那些企图偷吃家门前晾晒玉米的麻雀。

叶陨还清晰地记得它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冲着自己奶声奶气“汪汪”叫的模样,那时它还没自己的脚掌大。

不料,当叶陨笑着拿出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的瞬间,小黄立刻围着他兴奋地转起圈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叶陨带它去村边的小河里洗澡,这小家伙竟扑腾着抓上来一条小鱼,松口丢在岸边,然后仰着头,摇着小尾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快夸我”的得意。

假期结束,叶陨离家返校时,它依依不舍,硬是追着缓缓启动的客车跑了二里多地,才在母亲的呼唤声中一步三回头地回去。

此后每一次叶陨归家,行囊里总少不了给它准备的美味零食。

大学时光,在竹简帛书的篆隶笔墨间,在敦煌残卷的隐约佛唱里,在殷墟卜辞的神秘刻痕中,如流水般逝去。

他如饥似渴地吞咽着一切与古老过往相连的知识。

他的学术论文因视角新颖、考证扎实而备受赞誉,顺理成章地被保送本校研究生,继而攻读博士学位。

期间,田野调查的风餐露宿,发掘报告的繁琐枯燥,学术争论的针锋相对,都未曾磨灭他眼中那份执着的光芒。

他待人始终温和谦逊,言谈举止间,是浓郁书香与田野泥土气息交织出的独特气质,在师友间有口皆碑。

博士毕业之际,恰逢三星堆遗址启动新一轮大规模发掘,急需具备深厚学识与实干精神的新生力量。

他的导师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这位沉静博学、理论功底与实践能力俱佳的得意门生。

于是,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叶陨拖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广汉这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土地上。

旷野的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眼前是已然揭开一角却仍深藏无数秘密的祭祀坑。

探方层层叠叠,如同大地缓缓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沉默而深邃地凝视着这位年轻的考古学者。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千年泥土与新生青草气息的空气,熟练地戴上白色棉线工作手套,拿起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手铲。

目光沉静而专注地投向脚下那片沉睡了三千年以上的土地。

这一刻,书本上的铅字终于与眼前的黄土真实重合。

一段与古老文明直接对话的惊心动魄之旅,就在他沉稳的指尖之下,缓缓铺陈开来。

广汉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沉静而壮丽。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考古工地上纵横交错的探方,染成一片温暖而肃穆的金色。

叶陨刚用软毛刷,极尽小心地清理完一件青铜鸟形器表面繁复的纹饰,直起因长时间弯腰而有些酸胀的腰背。

手机,就在沾满泥土的裤袋里“嗡嗡”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丁磊”。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他接通了电话。

“叶子!在哪儿挖土呢?是不是又对着几千年前的瓦片发呆呢?” 丁磊那熟悉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一贯的、抑不住的活力与兴奋。

“还能在哪儿,三星堆呗。刚伺候完一只三千多岁的神鸟,腰都快断了。” 叶陨笑着回应,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开始脱那双沾满泥点、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套。

两人如同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了几句,互相调侃着对方“天天挖坟掘墓”和“整天跟罪犯斗智斗勇”的工作日常。

然而,闲聊了几句后,丁磊的语气却忽然沉静下来,透出一种不同以往的郑重。

“叶子,先别贫了,跟你说个正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种努力压抑、却仍丝丝缕缕透出来的激动,“组织上已经谈过话了。下个月,正式的任命就会下来。”

叶陨正准备将脱下的手套放进工具筐,随口应道:“嗯?又要高升了?这次是调去哪儿?”

电话那头,丁磊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市检察院。检察长。”

“……”

叶陨正准备放下工具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那只沾满泥土的棉线手套,从骤然松弛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落在铺着防尘塑料布的地面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噗”的一声。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澎湃的情绪,如同旷野上毫无预兆的疾风,狠狠撞上他的胸口。

让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