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郭春海眯起眼睛,透过越来越密的雪幕望向远处——老金沟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而风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海哥!俺走不动了!"二愣子在身后喊道,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的棉帽和眉毛上结满了冰霜,活像个白胡子老头。
郭春海抹了把脸上的雪碴子,回头看了看二愣子。
傻大个儿的伤腿显然又开始疼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们已经在风雪中跋涉了大半天,再这样下去非冻僵不可。
"再坚持会儿!"郭春海扯着嗓子喊,"前面应该有间木屋!"
他记得上辈子跟鄂伦春猎人打围子时,曾路过一个废弃的猎人木屋,就在老金沟北侧的山坳里。
如果记忆没错,再走半小时就能到。
二愣子没再抱怨,咬着牙继续跟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前进,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郭春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方向——按理说早该看到木屋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二愣子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海哥!那儿!"
顺着二愣子指的方向,郭春海隐约看见一个被积雪半掩的三角形轮廓——是木屋的屋顶!
两人顿时来了精神,连滚带爬地向那个方向冲去。
木屋比记忆中还要破旧。
门框歪斜着,窗户只剩下几个黑洞,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但此时此刻,在暴风雪中跋涉了一整天的两人眼里,这简直就是宫殿。
"有人吗?"郭春海谨慎地敲了敲摇摇欲坠的木门,没有回应。
他轻轻推开门,一股霉味混合着动物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黑漆漆的,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能看出大概轮廓:一张缺腿的木板床,一个石头垒的简易灶台,角落里堆着些发霉的干草。最让人惊喜的是,墙角竟然堆着不少干柴!
"咱运气不错!"二愣子欢呼着冲进去,立刻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郭春海仔细检查了木屋的每个角落,确认没有野兽栖息的痕迹后,才放心地卸下肩上的包袱。
两人合力把歪斜的门勉强固定好,又用干草堵住窗户的破洞。
虽然寒风还是会从缝隙钻进来,但比外面强多了。
火堆很快生了起来,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郭春海从包袱里掏出钢精锅,装了一锅雪架在火上。
二愣子则忙着把干草铺在木板床上,弄成个简易的铺位。
"海哥,咱要在这儿住多久?"二愣子一边铺床一边问。
"看天气。"郭春海往锅里掰了几块干肉,"等雪停了再去找阿坦布。"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老金沟的鄂伦春聚居地到底还有没有叫阿坦布的人?
就算有,人家会收留两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吗?
但这些现在想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先熬过这场暴风雪。
肉汤的香气渐渐充满了小屋。
二愣子从包袱里掏出两个搪瓷缸,眼巴巴地等着开饭。郭春海看着他那副馋样,忍不住笑了:"急啥,还没好呢。"
"俺饿嘛..."二愣子委屈地摸摸肚子,"走了一天,肠子都打结了。"
汤好了,两人捧着热乎乎的搪瓷缸,小口啜饮着。
外面的风雪声越来越大,木屋的椽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海哥,这屋子不会塌吧?"二愣子担忧地抬头看了看。
郭春海也拿不准,但为了安抚二愣子,他故作轻松地说:"塌不了,老猎人的屋子都结实着呢。"
正说着,一阵特别猛烈的风吹过,整个木屋都跟着晃了晃,屋顶的茅草被掀走了一片,雪花立刻从缺口灌了进来。
"操!"郭春海跳起来,四下张望想找东西堵缺口。
二愣子灵机一动,把他们的油布包袱皮展开,用木棍顶上去暂时挡住风雪。
忙活完,两人已经满头满脸都是雪。二愣子突然"噗嗤"笑了:"海哥,你像个白毛仙儿!"
郭春海看看二愣子那副尊容,也忍不住笑了:"你更像!"
小小的木屋里回荡着两人的笑声,暂时驱散了寒冷和恐惧。
笑够了,郭春海从包袱里掏出王炮手给的玉米面贴饼子,一人分了两个。
"省着点吃,不知道雪要下多久。"他叮嘱道。
二愣子点点头,却还是三两口就把饼子吞下了肚。
郭春海无奈,又把自己的饼子掰了一半给他。
夜深了,风雪依然肆虐。
两人挤在木板床上,合盖一条棉被。
二愣子很快打起了呼噜,郭春海却睡不着,睁眼听着外面的风声。
木屋每晃动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些。
郭春海刚有点睡意,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不是风声,而是某种动物在雪地上行走的"咯吱"声!
他立刻清醒过来,轻轻推醒二愣子:"嘘...外面有东西。"
二愣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郭春海的话后瞬间清醒,手已经摸上了枕边的手枪。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木屋门口。
郭春海屏住呼吸,猎枪对准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会是狼吗?
还是熊?
这种天气野兽应该也躲起来了才对...
"砰!砰!砰!"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两人一激灵。
是人!
郭春海和二愣子对视一眼,谁会在这种天气深夜敲门?
"谁?"郭春海大声问道,手指扣在扳机上。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过路的。风雪太大,求个落脚地。"
郭春海没立即开门,而是凑到门缝处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裹着兽皮的高大身影站在雪地里,身后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那人回答,声音里带着疲惫,"有老有小,不会害人。"
郭春海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拉开了门。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站在门口,身上裹着张熊皮,身后拖着个简易雪橇,上面捆着几只野兔和一只狍子。
老人看见郭春海手里的枪,微微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雪橇:"分你们一半肉,换一夜暖和。"
郭春海侧身让老人进屋。
借着火光,他这才看清老人的模样——典型的鄂伦春人长相,高颧骨,细眼睛,花白的头发扎成一条短辫。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别着的那把造型奇特的猎刀,刀柄上缠着红绳。
"我叫郭春海,这是我兄弟二愣子。"郭春海接过老人递来的狍子肉,"您怎么称呼?"
老人蹲在火堆旁烤着手,头也不抬地说:"山里人,名字不重要。"他抬头看了眼郭春海,"你们不是老金沟的。"
"不是,来找人的。"郭春海顺着话头说,"找个叫阿坦布的。"
老人的手突然顿了一下,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找他干啥?"
"林场三家屯那边的王炮手让我们来的。"郭春海掏出王炮手给的那几颗骨雕纽扣,"说阿坦布欠他一张貂皮。"
老人接过纽扣,在火光下仔细看了看,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老王头还活着呢?"他把纽扣扔回给郭春海,"我就是阿坦布。"
二愣子惊喜地叫出声:"这么巧?!"
郭春海却觉得有些蹊跷——这也太巧了。
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肉汤热了热,给老人盛了一碗。
阿坦布接过碗,从怀里掏出个小皮袋,往汤里撒了些粉末:"尝尝,山花椒,驱寒。"
三人围着火堆默默喝汤。
阿坦布时不时抬头打量郭春海和二愣子,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为什么找阿坦布?"老人突然问。
郭春海斟酌着词句:"我们在三家屯惹了麻烦,王炮手说您这儿可能需要会打猎的帮手。"
"什么麻烦?"
"打了张会计家的狗腿子。"二愣子嘴快,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赶紧捂住嘴。
阿坦布眉毛一挑:"就这?"他冷笑一声,"张有德那狗东西还没死呢?"
听这口气,似乎跟张有德也有过节。
郭春海稍微放松了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说,当然隐去了他们猎熊的部分。
阿坦布听完,盯着火堆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会下套子不?"
"会!"二愣子抢着回答,"海哥下的套子可厉害了,连兔子都知道往哪儿钻!"
老人被逗笑了:"明天跟我去打一个小围子。合格了,就留下。不合格..."他指了指门,"哪儿来回哪儿去。"
郭春海点点头:"公平。"
夜深了,阿坦布在火堆旁和衣而卧,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二愣子凑到郭春海耳边,小声说:"海哥,他真是阿坦布?"
"应该是。"郭春海也压低声音,"那纽扣上的花纹是鄂伦春人特有的,外人仿不来。"
"那咱明天..."
"睡觉。"郭春海打断他,"养足精神,明天好好表现。"
二愣子乖乖躺下,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郭春海却迟迟睡不着,借着火光打量着阿坦布——老人即使在睡梦中,手也始终没离开过那把猎刀的刀柄。
这是个有故事的人,郭春海心想。
上辈子他认识的鄂伦春猎人都豪爽直率,但眼前这位却处处透着警惕和防备。
王炮手和他之间,恐怕不止是"欠一张貂皮"那么简单。
外面的风雪渐渐停了,月光从屋顶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郭春海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梦里,他回到了上辈子那个风雪夜,二愣子的尸体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冻得像块石头。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哭,眼泪却冻在了眼眶里...
"海哥!醒醒!"二愣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郭春海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二愣子正焦急地推着他,"阿坦布要走啦!"
郭春海一个激灵坐起来。
木屋里只剩他们俩,火堆余烬未灭,门大开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通向远方。
"他说去前面等咱们!"二愣子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还给咱留了只兔子!"
郭春海迅速穿戴整齐,检查了下枪支弹药。
两人简单吃了点干粮,就沿着阿坦布的脚印出发了。
雪后的山林美得惊人。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树枝上积满了雪,像挂满了棉花糖。
二愣子像个孩子似的,时不时摇一下树枝,让雪落在自己头上,然后哈哈大笑。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阿坦布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正用望远镜观察着什么。
见两人来了,他招了招手。
"看见那片榛子林没?"阿坦布指着东南方向,"有群野猪在那儿活动。你们去,打一头回来。"
郭春海接过望远镜看了看——确实有几头野猪在雪地里拱食,距离大约四百米,中间隔着条结冰的小溪。
"用这个。"阿坦布突然从背后解下杆老式步枪扔给郭春海,"五发子弹,打不中就别回来了。"
郭春海接过枪,心头一震——这是把三八式步枪,也就是俗称的"三八大盖",抗战时期的老家伙了,但保养得极好,枪管锃亮。
"俺们用自己枪不行吗?"二愣子不解地问。
阿坦布冷笑:"考验的就是用不熟悉的枪。怎么,不敢?"
郭春海没说话,只是检查了下枪械状况,然后拍了拍二愣子的肩膀:"走。"
两人沿着山脊向野猪群迂回前进。
二愣子小声嘀咕:"这老头真怪,为啥非得用他的破枪..."
"嘘..."郭春海示意他安静,"这是考验。鄂伦春人最看重猎人的适应能力。"
他们花了将近一小时才绕到野猪群的下风向。
郭春海选了棵歪脖子树当射击点,架好步枪,调整呼吸。
三八大盖的有效射程虽然远,但后坐力大,精度也不如他的双管猎枪。
第一枪打偏了,子弹打在野猪旁边的雪地上,溅起一团雪花。
野猪群受惊,但没有立刻逃跑,而是警惕地抬头张望。
郭春海迅速调整瞄准点,第二枪击中了一头半大野猪的后腿。
受伤的野猪惨叫着乱窜,整个猪群顿时炸了锅,四散奔逃。
"追!"郭春海跳起来,带着二愣子向受伤的野猪追去。
野猪虽然受伤,但在雪地里跑得依然飞快。
两人追了将近二里地,才在一个小山坳里堵住了它。
野猪见无路可逃,转身露出细细的獠牙,准备拼命。
"我来!"二愣子举起手枪就要射击。
"别!"郭春海拦住他,"用刀。不用咱自己的枪。"
二愣子脸色变了:"用...用刀?"
郭春海已经抽出了猎刀:"我正面吸引它注意,你从侧面捅它脖子。记住,下手要快准狠。"
野猪喘着粗气,小眼睛里闪烁着凶光。
郭春海慢慢靠近,突然大喊一声跳起来,吸引了野猪的注意力。
二愣子趁机从侧面扑上去,猎刀精准地刺入野猪的脖颈!
野猪发出凄厉的嚎叫,疯狂扭动着身躯。
二愣子被甩出去老远,重重摔在雪地上。
郭春海赶紧补了几刀,终于结果了这头顽强的野兽。
"没事吧?"郭春海扶起二愣子。
二愣子摇摇头,脸色煞白:"俺...俺第一次用刀..."
郭春海拍拍他的肩膀:"干得漂亮。"
他检查了下野猪,足有七八十斤,"够阿坦布吃好几天了。"
两人用树枝做了个简易拖架,拖着野猪往回走。
半路上遇到了来找他们的阿坦布,老人看了看野猪的伤口,又看了看二愣子血迹斑斑的衣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行,算是守规矩。"他简短地评价道,转身带路,"跟我来。"
三人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走了约莫两小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出现在视野里。
十几座圆锥形的"仙人柱"(鄂伦春传统民居)散布在雪地上,炊烟袅袅升起,几个穿兽皮的孩子在追逐打闹。
"欢迎来到老金沟。"
阿坦布说,"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