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矩子那冰冷宏大的意志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的却是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渊聚落废墟里,惨白的光线似乎都失去了温度,空气中弥漫的奇异檀香也压不住恐惧的腥甜。

“三十分钟……”洛珈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她拄着骨杖的手指关节依旧泛白,“那家伙……从不虚言。”

陆檎抱着刚刚苏醒、眼神还有些涣散的苏绾,只觉得怀中青鸾核心的微光此刻也显得如此微弱。三十分钟,在矩子定义的“清除协议”面前,他们如同等待碾碎的蝼蚁。

“洛珈姐!”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从旁边一个用兽皮帘子遮挡的棚屋里传出,帘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沾满污垢、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的脸,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好可怕……”

“没事,阿砾,躲好。”洛珈的声音尽量放柔,但紧绷的下颌线出卖了她的紧张。废墟各处简陋的棚屋和掩体后,更多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声传来。沉渊聚落,这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微弱火种,此刻在矩子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苏绾挣扎着从陆檎怀里坐起,胸口绣魄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意识已经清醒。她看着周围一张张在恐惧中麻木或绝望的脸,又看向洛珈和陆檎,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上心头。是她,带来了这场灭顶之灾。

“对不起……”苏绾的声音嘶哑。

“现在说这个屁用没有!”一个粗嘎、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身材矮壮、穿着用厚实兽皮和锈蚀金属片拼接“铠甲”的中年男人,从一个巨大的废弃炮塔底盘下钻了出来。他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脸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伤疤,手里拎着一把用巨大兽腿骨打磨成的粗糙重锤,锤头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迹。“老烟斗说得对,天塌下来也得顶住!老子在谷里啃了十五年锈铁皮,还没让那些铁疙瘩和熵核的狗崽子啃掉命!三十分钟?够老子磨磨锤子了!”他叫“石墩”,是聚落里出了名的莽夫,也是主要的战斗力之一。

“石墩说得对,慌没用。”另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一个佝偻着背、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老人,拄着一根光滑的金属探棒,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叫“老烟斗”,是聚落里年纪最大、见识最广的人,也是实际的“话事人”。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苏绾和陆檎,最后落在洛珈身上。“洛珈丫头,你带回来的麻烦不小。但能让矩子亲自下‘清除令’的东西……也未必不是转机。”他的目光在苏绾胸前的漆器挂饰和陆檎怀中的青鸾核心上停留片刻,深不可测。

“老烟斗,您有办法?”洛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烟斗没直接回答,他走到一处相对开阔、地面铺着干燥苔藓的地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某种小型兽头骨磨制的烟斗,塞了点晒干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碎末,用一根烧红的金属丝点燃。辛辣而奇特的烟雾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提神的苦味。

“办法?在匠罪谷,活下来就是唯一的办法。”老烟斗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惨白的光线下扭曲变形,“‘清除协议’,矩子不会亲自来,来的必然是‘猎犬’,还有那个疯子‘铁爪’。他们要从上面下来,最快的路是‘锈蚀沼泽’。那地方……啧,就算是熵核的狗,也得脱层皮。”

“锈蚀沼泽?”陆檎皱眉,他听说过这个地方,位于沉渊聚落通往上层区域的必经之路上,是一片弥漫着强腐蚀性酸雾和潜伏着可怕“泥沼铁螅”的死亡地带。平时聚落的人宁愿绕远路也不会靠近。

“对,沼泽。”老烟斗的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沼泽的酸雾能干扰大部分能量探测和通讯,泥沼铁螅更是六亲不认。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时间窗口。”

他看向洛珈:“丫头,你腿脚快,熟悉近路。带他们,”他用烟斗指了指苏绾和陆檎,“去沼泽边缘的‘观雾台’。那里有个废弃的‘净水塔’残骸,结构还算稳固,能看到整个沼泽入口。”他又看向石墩和其他几个从掩体后走出来的、带着简陋武器的幸存者:“石墩,带上你的人,把‘诱饵’准备好,按老法子,引到‘断桥口’去!动静闹大点!”

“诱饵?老烟斗,你是说……”石墩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那些‘疯铁’可不好控制……”

“不需要控制,只需要它们闻到熵核的‘油’味儿。”老烟斗磕了磕烟斗,“去吧!没时间了!洛珈,你们也立刻动身!在观雾台,也许能看到‘钥匙’该怎么用!”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地看向苏绾。

计划简单粗暴,却是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洛珈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骨杖:“跟我走!”转身就朝着废墟深处一条被荧光苔藓标记的狭窄通道奔去。

陆檎搀扶着还有些虚弱的苏绾,紧紧跟上。他能感觉到苏绾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手指紧紧握着胸前的挂饰和残片。母亲的遗物,此刻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责任的重担。

通道潮湿阴暗,蜿蜒向上。墙壁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冷凝水珠。洛珈的速度极快,即使腿脚不便,她对这里的熟悉也让她如同穿行在自家后院。偶尔,她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上方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钻探和切割声,脸色愈发凝重。

“熵核的工程甲虫效率很高,”洛珈低声道,“他们快打通了。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到达沼泽!”

苏绾努力跟上,胸口的绣魄在缓慢恢复,一丝丝微弱的气流滋养着疲惫的身体。她看着洛珈在黑暗中敏捷穿梭的背影,那个虫甲眼罩在微弱的荧光下反射着幽光,忍不住问道:“洛珈姐,你……认识我母亲?”

洛珈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脚步未停,声音却低沉了几分:“……林大师,救过我的命。在……她出事前一年。我这条腿,还有这只眼睛,就是在熵核一次失败的潜入行动中,为了掩护她实验室的数据核心……留下的。”她没有多说,但那平淡语气下蕴含的惨烈与忠诚,却让苏绾和陆檎心头沉重。

“谢谢……”苏绾轻声道,声音带着真挚的感激。

洛珈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活着出去,把她的东西保护好,就是最好的感谢。”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股浓烈、刺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重的泥腥味和某种生物分泌物的恶臭。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惨白的光从上方巨大裂缝透下,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绿色酸雾层层过滤,显得影影绰绰。

这里就是“观雾台”——一片突出在巨大地下断崖边缘的、由断裂的金属平台和扭曲的混凝土构成的悬空区域。下方,就是翻滚着灰绿色浓雾、深不见底的“锈蚀沼泽”。浓雾深处,隐约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巨大蠕虫在泥浆中翻滚的粘腻声响。

而就在他们正前方,一座锈迹斑斑、高达数十米的巨大金属塔架歪斜地矗立在沼泽边缘,塔身布满了破洞和腐蚀的痕迹,顶端一个巨大的、早已干涸的水箱摇摇欲坠。这就是老烟斗说的“净水塔”残骸。

“快!上去!”洛珈指着塔架侧面一个锈蚀的铁梯,“去那个破水箱后面!那里视野最好,也相对隐蔽!”

三人手脚并用地爬上摇摇晃晃的铁梯,钻进净水塔巨大的残破水箱后面。这里空间狭窄,布满锈渣,但透过水箱巨大的破洞,恰好能俯瞰下方沼泽的入口区域——一片相对开阔、布满嶙峋怪石和粘稠泥潭的滩涂。

就在这时——

轰隆!!!

上方远处,沉渊聚落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整个断崖都仿佛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是密集的、如同骤雨般的能量武器射击声、金属碰撞声,以及石墩那标志性的、狂暴的怒吼!

“石墩他们开始了!”洛珈的独眼死死盯着沼泽入口,声音紧绷。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沼泽入口那片滩涂的浓雾边缘,空间突然一阵扭曲!

滋啦——!

一道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能量电弧的“门”被强行撕裂开来!刺眼的蓝光驱散了一部分浓雾。

首先冲出来的,是十几只通体漆黑、形如机械猎犬、关节处喷吐着蓝色尾焰的“熵核猎犬”!它们动作迅捷如风,电子眼闪烁着猩红的光芒,一落地便迅速散开,用头部探针扫描着地面和环境。

紧接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具压迫感的身影,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从能量门中缓缓走出。

他身高接近三米,全身覆盖着厚重、棱角分明、泛着冰冷哑光的暗银色合金装甲,关节处是粗大的液压装置,发出低沉的嗡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臂——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两只巨大、狰狞、覆盖着厚重装甲的金属巨爪!爪尖闪烁着高频振动的幽蓝寒芒,仿佛能轻易撕裂最坚硬的合金。他头部被一个全覆式的、带有猩红复眼视窗的头盔笼罩,看不出表情,只有一股冰冷、残酷、如同实质的杀戮气息弥漫开来。

他每走一步,沉重的金属脚掌都深深陷入泥泞的滩涂,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他抬起一只巨爪,随意地一挥。

嗡!

一道无形的能量波动扫过,几只正在扫描的猎犬立刻停止了动作,电子眼转为深蓝,进入警戒待命状态。

“‘铁爪’屠森……”洛珈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仿佛要穿透那头盔,“他亲自来了。”

屠森似乎并未在意沼泽的险恶环境,他那猩红的复眼扫视着浓雾弥漫的前方,一个冰冷的、经过电子合成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清晰地回荡在相对安静的沼泽边缘:

“老鼠们,闹腾够了吗?把‘钥匙’、‘核心’和‘漆圣的污秽’交出来,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他顿了顿,巨爪猛地一握,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否则,我会把你们……和这片肮脏的泥沼一起,一寸寸地……捏碎!”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穿透浓雾,直抵观雾台上的三人。

陆檎握紧了拳头,怀中的青鸾核心似乎感受到了威胁,青光微微闪烁。

苏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她摊开手掌,《山河社稷图》残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母亲的漆器挂饰冰冷地贴在胸口。她看向下方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又看向陆檎和洛珈。

老烟斗说,在这里,也许能看到“钥匙”该怎么用。

怎么用?在这片死亡沼泽前,面对熵核最凶残的猎手,他们唯一的希望,究竟在哪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下方翻滚的、吞噬一切的灰绿色浓雾深处。那些粘腻的翻滚声……似乎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