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推着,倏忽间便滑入了初夏。庭前的石榴花燃起一簇簇灼目的红,空气里也开始浮动着栀子浓醇的、略带黏腻的甜香。
夏棠觉得,自己大抵是彻底习惯了将军府的日子,也习惯了身边那个男人的存在。习惯了他夜宿贵妃榻的身影,习惯了他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关照,甚至习惯了他偶尔那些笨拙却让她心悸的亲近。
这日清晨,她醒得比往常略晚些。迷蒙间睁开眼,内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鸟鸣啁啾,阳光透过窗纱,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拥着薄被坐起身,下意识地先望向窗下——贵妃榻上早已空无一人,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
她趿着软鞋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中映出一张日渐丰润的脸庞,眉眼间的怯懦早已褪去,染上了几分被娇养出的、不自知的明媚。她拿起那柄他昨夜用过的牛角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梳齿,唇角微微翘起。
云袖端着铜盆热水进来,见她对着梳子出神,抿嘴一笑:“夫人醒了?将军卯时便起身去营中了,特意吩咐了不许吵醒您呢。”
夏棠脸颊微热,放下梳子,轻轻“嗯”了一声。
用过早膳,她闲来无事,便想着将夏日用的薄纱衣裙整理出来。正吩咐丫鬟们开箱笼,外头便有侍女通传,道是赵嬷嬷来了。
赵嬷嬷是林渊的乳母,在府中地位超然,平日并不常往内院来。夏棠忙请她进来。
赵嬷嬷笑着行了礼,目光慈爱地在夏棠脸上转了一圈,才道:“夫人,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按着京中习俗,各府女眷多会亲手做些五毒荷包、编些长命缕,或是包些粽子应景。老奴想着,夫人若是得空,不妨也做些?将军往年……是不在意这些的,但今年有夫人在,府里也该添些节气热闹。”
夏棠闻言,心头一动。端午……她在家做姑娘时,最爱这些节令玩意儿,总是带着丫鬟们兴致勃勃地缝荷包、缠丝线。嫁入将军府这数月,整日心思都系在林渊身上,倒险些忘了这即将到来的佳节。
更重要的是,赵嬷嬷的话提醒了她。这是她作为将军府女主人的第一个端午。
“嬷嬷提醒的是,”夏棠展颜一笑,“我正闲着呢,这就准备起来。”
她立刻来了精神,吩咐云袖去取各色丝线、绸布、香料并糯米箬叶等物。一时间,内院的小花厅里便摆开了阵仗,丝光璀璨,箬叶清香。
夏棠坐在窗下,拈起针线,先是为林渊缝制五毒荷包。她选了玄色暗纹的杭绸做底,用金线银线绣上蝎、蛇、蜈蚣、壁虎、蟾蜍的图样,针脚细密,形态逼真却又不失精巧。她做得极其用心,想着这荷包是要给他随身佩戴驱邪避毒的,每一针都仿佛带着她的祈愿。
编长命缕时,她更是费了心思。用五色丝线细细编织,间或串上小巧的金珠玉片,打成复杂而吉祥的结式。她编了两条,一条打算给林渊系在腕上,另一条……她脸颊微红,悄悄藏了起来,预备自己戴。
至于粽子,她虽未亲手包过,却也不愿假手他人。跟着厨娘学了半晌,总算包出了几个有棱有角、勉强算得上秀气的枣泥粽和豆沙粽。
这般忙活了两三日,到了端午前夜,诸事方才备齐。
晚膳时,林渊回来了。他踏入房中,便察觉到些许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菖蒲的清气,桌案上摆着几只刚刚做好的、色彩鲜亮的五毒荷包,旁边还放着几条编织精巧的长命缕。
夏棠见他目光扫过,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拿起那个玄底金绣的荷包,递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将军,明日端午,这是……我做的荷包,您戴着,驱邪避凶。”
林渊看着她手中那做工精致、显然费了心思的荷包,又看看她亮晶晶的、等着他反应的眼眸,沉默地接了过来。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绸面和凸起的刺绣纹路,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还有这个,”夏棠又拿起那条为她编的长命缕,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轻轻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腕骨节分明,麦色的皮肤下是贲张的力量感。她用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彩丝线系在他的腕上,打了个牢固的结,“长命缕,祈平安的。”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少女的羞怯与虔诚。丝线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与她指尖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对比。
林渊垂眸,看着腕间那抹突兀的、属于女儿家的鲜亮色彩,再抬眼看向正低头为他系结、连耳根都泛起粉色的夏棠,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动,任由她动作。
直到她系好,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慌忙松开手,退后半步。
“……谢谢。”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比平日更沙哑几分。
只两个字,夏棠却像是听到了最动听的夸赞,眼眸瞬间弯成了月牙。
晚间歇下后,夏棠因白日忙碌,很快便沉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却被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声惊醒。
声音来自窗下的贵妃榻。
她心中一惊,猛地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望去。只见林渊在榻上蜷缩着身体,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那压抑的痛楚声正是从他喉间溢出。
他做噩梦了?还是……旧伤复发?
夏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什么也顾不得了,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跳下床,扑到榻边。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她伸手想去碰他,又怕惊扰了他,指尖悬在半空,声音带着哭腔。
触碰到的瞬间,她才发现他身体紧绷如铁,肌肉虬结,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林渊猛地睁开眼!
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猩红的、如同困兽般的戾气与杀意,几乎是本能地,他反手一把攥住了夏棠伸过来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呃!”夏棠疼得瞬间脸色煞白,眼泪涌了上来。
这声痛呼,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唤回了林渊的神智。他眼底的猩红和戾气如潮水般褪去,看清了眼前吓得脸色惨白、泪眼汪汪的小妻子,以及自己那只正死死攥着她纤细手腕的手。
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夏棠的手腕上,已然留下了一圈清晰骇人的青紫指痕。
“……”林渊瞳孔微缩,看着她疼得直吸气、泪珠滚落的模样,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夏棠却顾不上自己的手腕,忍着疼,用未受伤的手慌乱地去擦他额头的冷汗,带着浓浓的鼻音问:“将军,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旧伤疼吗?”
她的触碰轻柔而温暖,带着毫无保留的关切,与他梦中冰冷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截然不同。
林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散尽的余悸。他握住她为他擦汗的手,力道放得极轻,声音低哑:“无事。梦魇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腕上,眸色沉黯,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与……一丝无措。“疼不疼?”
夏棠连忙摇头,想把手腕藏到身后:“不、不疼的。”
他却不容她退缩,拉着她在榻边坐下,起身去取了药膏。回来后,他单膝蹲跪在榻前,执起她受伤的手腕,用手指沾了冰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一点点为她涂抹开。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与方才梦中那仿佛要摧毁一切的力道判若两人。微凉的药膏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他指腹粗粝的触感摩挲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异样的战栗。
夏棠低着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轻柔的动作,心跳得厉害,方才的惊吓早已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取代。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近乎温柔的模样。
“吓到你了。”他涂好药,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依旧维持着那个蹲跪的姿势,仰头看着她,声音低沉。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软化了他此刻的目光。
夏棠摇了摇头,鼓起勇气,伸出未受伤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很大,很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将军,”她声音软软的,带着安抚的意味,“都过去了。这里是家里,很安全。”
家里。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林渊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反手,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那冰冷的指尖,似乎也因这触碰,渐渐回暖。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曾动弹。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手,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夏棠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他将她稳稳地抱回拔步床上,为她盖好锦被,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睡吧。”他站在床边,为她掖好被角,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似乎多了些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夏棠看着他回到贵妃榻上躺下,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背在月光下显得沉默而可靠。
她轻轻抚摸着腕上那圈微凉的药膏,又摸了摸另一只手腕上,那系得牢牢的、祈愿平安的长命缕,心底一片柔软的安宁。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点他冰冷外壳下,那深藏的、不为人知的伤痕与温度。
而这一次,她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心疼,和一种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的强烈愿望。
她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地,如同立誓般呢喃:
“将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