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端午宫宴的帖子送到将军府时,夏棠正对着一盘子刚煮好、形状各异的粽子发愁。她亲手包的那几个,混在厨娘做的浑圆饱满的粽子里,显得格外歪扭笨拙。

林渊拿起帖子扫了一眼,搁在桌上:“三日后,宫中设宴。”

夏棠的注意力立刻从粽子移开,心口没来由地一紧。宫宴……意味着又要面对那些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意味着她必须再次端起将军夫人的仪态,不能行差踏错半分。

“我……”她下意识地想找个借口推脱,指尖蜷缩起来,“我能不能……”

“不能。”林渊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你是将军府的主母。”

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退缩的可能。夏棠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心里那点因近日温情而生出的懈怠,瞬间被现实敲碎。她终究不只是夏棠,更是林渊的妻子,镇北将军府的夫人。

接下来的两日,夏棠几乎是在赵嬷嬷和几个老成宫人的指导下过来的。从步态仪容,到宴席间的应对礼节,乃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的尺度,都被反复锤炼。她学得认真,却也疲累,夜里躺在拔步床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林渊将她的辛苦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夜里端来的宵夜,从甜腻的羹汤换成了更利口的酸梅汤,偶尔,他会在她练习行走至脚步虚浮时,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温热的参茶。

宫宴当日,夏棠穿着按品级制备的诰命服制,头戴珠翠,妆容精致。镜中的人影华贵端庄,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意。

林渊走进来时,她正对着镜子深吸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

他从镜中看她,目光沉静。走到她身后,他并未像上次那样挑剔她的装扮,只是伸出手,替她正了正发间一支微微歪斜的赤金步摇。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跟着我。”他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些许躁动不安。

马车驶入宫城,压抑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夏棠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渊身侧,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镇定。所经之处,宫人跪拜,勋贵侧目,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她身上。

宴设于清凉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皇家气象。林渊位次靠前,夏棠随他入席,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明里暗里的打量。她垂着眼,尽力忽略那些视线,只专注于面前的杯盏。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果然,便有那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一位身着樱草色宫装、梳着飞仙髻的少女,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是安王府的寿宁县主。她先是娇笑着向林渊敬了杯酒,目光一转,便落到了夏棠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慢。

“早听闻林将军娶了位天仙似的夫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寿宁语气甜腻,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是妹妹这般娇柔,想来平日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将军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吧?不知妹妹可曾为将军亲手做过些什么?譬如……缝补衣衫,或是下厨羹汤?”

这话问得刁钻。若夏棠答不曾,便坐实了她只知享乐、不事夫君的娇气之名;若她答曾做过,在这等场合,难免被拿来与那些擅长女红中馈的贤惠夫人比较,自曝其短。

席间霎时静了几分,不少人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过来。

夏棠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能感觉到身侧林渊的气息似乎冷了一瞬,但他并未立刻开口。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杂着连日来被严格训练的仪态规矩,以及心底那点不愿给他丢脸的执念,支撑着她抬起头。她迎上寿宁县主的目光,唇边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浅笑,声音清软,却不卑不亢:

“县主谬赞。伺候夫君乃是妾身本分,不敢言功。将军常教导,府中各有职司,妾身只需打理好内院,令将军无后顾之忧,便是尽了心力。”她略一停顿,眼波微转,似是羞涩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渊,才继续道,“至于亲手所做……妾身愚钝,针线厨艺自是比不得府中巧手,只在端午时节,依着习俗,为将军缝制了驱邪荷包,编了祈福长命缕,聊表心意罢了。”

她避重就轻,既未承认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未吹嘘自己如何贤惠,只将话题引到应节的、充满妻子情意的小物件上,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却全是对林渊的维护与夫妻和睦的暗示。

寿宁县主没料到她应答得如此滴水不漏,脸上那假笑顿时有些挂不住。

而一直沉默饮酒的林渊,在听到夏棠提及“荷包”、“长命缕”时,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侧眸,看向身旁的小妻子。她端坐着,侧脸线条柔和,长睫微垂,一副温顺模样,唯有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清澈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慧黠,泄露了她的镇定与反击。

他收回目光,并未多看那寿宁县主一眼,只抬手,将自己面前一碟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虾仁,极其自然地推到了夏棠面前。

“尝尝。”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这动作不大,却在此刻寂静的席间显得格外突兀和……亲密。

一瞬间,所有落在夏棠身上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了然,更有深深的忌惮。林渊此举,无异于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对这位夫人的回护与看重。

寿宁县主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夏棠看着面前那碟虾仁,耳根微微发热。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为她解围。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送入口中,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上前挑衅。后半程宴席,夏棠安安稳稳地坐着,偶尔与邻近的几位夫人客气地交谈几句,姿态从容了许多。

回程的马车上,夏棠靠着软垫,轻轻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林渊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许久,就在夏棠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做得很好。”

夏棠怔住,抬眼看他。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可那清晰的四个字,却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疲惫与委屈。

她低下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轻轻应了一声:“嗯。”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林渊率先下车,而后,如同上次宫宴归来时一样,向她伸出了手。

夏棠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没有任何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依旧宽大温热,将她稳稳扶下马车。

夜风微凉,吹拂着两人相牵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松开。

他牵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穿过庭院,走向内院。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处。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夏棠跟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能清晰地看到他挺拔冷硬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温度。

她忽然觉得,那些宫宴上的刁难与审视,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只要有他在身前。

回到内室,烛火已然点亮。林渊松开她的手,自行解下外袍。

夏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背,想起方才宴席上他推过来的那碟虾仁,想起他此刻依旧自然的牵手,心底被一种饱满而温热的情绪充盈着。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那件带着室外寒意的外袍,低声道:“将军,我帮你。”

林渊动作一顿,垂眸看她。

夏棠脸颊微红,却坚持着没有退缩,抱着他的外袍,走到衣架前仔细挂好。

转过身,发现林渊正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似乎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情绪。

“夏棠。”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她。

夏棠心尖一颤,抬眸望向他。

他朝她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能感受到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

他抬起手,并非像之前那样为她正簪或擦去墨迹,而是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指腹粗粝,带着武将特有的薄茧,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清晰的战栗。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上,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日后,”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无人可欺你。”

话音落下,他俯身,一个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极轻、极快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如同羽毛拂过,一触即分。

却让夏棠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额头上那残留的、灼烫般的触感,和耳边反复回响的他那句——

无人可欺你。

他……亲了她?

虽然只是额头。

可这……这……

林渊看着她瞬间爆红的脸颊和呆滞的眼神,眼底那深沉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许,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收回手,转身走向屏风后,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安置吧。”

直到屏风后传来窸窣的换衣声,夏棠才猛地回过神。她抬手,捂住依旧发烫的额头,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一般,剧烈地鼓噪着。

她望着屏风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只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

窗外月色皎洁,室内烛光暖融。

夏棠摸着额头,一遍遍回味着方才那个短暂的亲吻和他那句沉沉的承诺,心底最后一点因宫宴而起的阴霾彻底消散,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甜蜜彻底淹没。

他护着她。

他以他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她。

无人可欺她。

因为她,是他林渊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