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几日都不曾平息。夏棠只要一得闲,指尖便会不由自主地抚上那片皮肤,仿佛那上面还烙印着林渊唇瓣的温度,和他那句沉甸甸的“无人可欺你”。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冷硬的将军,白日里大多不见人影,夜里归来,也多是歇在贵妃榻上,话并不多。可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他会在她递过茶盏时,极其自然地接过,指尖相触,不再像最初那般立刻避开。他会在她絮絮叨叨说着府中琐事时,虽不搭话,目光却会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倾听。他甚至开始习惯她为他准备的、那些与她身上香气同源的安神香囊,就放在枕边。
这日,林渊休沐。
用过早膳,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公务,反而对夏棠道:“随我去个地方。”
夏棠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乖乖跟着他出了门。没有太多随从,只驾了一辆寻常的青帷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最后在城西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口停下。
“墨韵斋?”夏棠看着眼前这间门面古朴、毫不起眼的书画铺子,想起那枚被他郑重交给她的青铜虎符,心下恍然。
林渊“嗯”了一声,率先走了进去。铺子里光线略暗,弥漫着墨香与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柜台后坐着一位穿着半旧青衫、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正是陈掌柜。见到林渊,他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只是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恭敬却不失从容地行了一礼:“东家。”目光随即落到夏棠身上,顿了顿,同样恭敬道:“夫人。”
林渊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道:“看看后面。”
陈掌柜会意,引着二人穿过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后面竟别有洞天。是一个宽敞雅致的院落,回廊曲折,花木扶疏,与前面铺子的质朴截然不同。更让夏棠惊讶的是,院中竟有一间不小的藏书阁,里面并非寻常书籍,而是分门别类存放着许多舆图、兵策、乃至各地风物志。
“这里是……”夏棠忍不住轻声问。
“一处清静之地。”林渊答道,语气平淡,“有时在此处理些杂务。”
夏棠明白了。这里并非单纯的书画铺子,而是他的一处私产,或许更是他获取消息、处理某些不便在将军府进行之事的地方。他带她来这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信任。
他在靠窗的一张紫檀木长案后坐下,那里早已备好了茶水和几份文书。他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你自便。”
夏棠点点头,没有打扰他,自己在藏书阁里慢慢踱步浏览。她随手抽出一本边关风物志,翻开,里面不仅有文字记述,还有细致的手绘插图,描绘着迥异于京城的苍茫风光与大漠孤烟。她看得入了神,直到感觉有些腰酸,才抱着书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继续翻阅。
林渊处理完手头一份加急军报,抬起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初夏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书册,纤细的手指偶尔轻轻翻过一页。
安静,美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与他这处充斥着权谋与机要的所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洽。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她似乎被某个描述吸引,无意识地轻轻念出了几个关于塞外胡杨的生僻词,发音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与他记忆中那些粗粝的边塞景象形成奇特的反差。
他忽然起身,走到她身边。
夏棠正看得入神,察觉到阴影笼罩,才茫然抬起头。
林渊俯身,一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越过她,指向书页上那几行描述胡杨的文字。他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带着清冽的墨香和他身上独有的冷硬味道。
“这里,”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而平缓,“并非如此。”
夏棠的心跳骤然失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手足无措,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他指着那行字,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只是在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误,“但其形,并非书上所绘这般婆娑。它们更多是虬枝盘曲,姿态倔强,立于戈壁大漠,与风沙抗衡。”
他的指尖顺着文字移动,偶尔擦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还有这处,关于羌笛的记载,音色并非凄婉,而是苍凉辽阔,尤其在日落时分,声传数里,能引得孤狼长嚎。”
他声音不高,语速平缓,逐字逐句地,将书中那些过于文人化的、失真的描述,用最简洁直白的语言修正过来。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属于亲历者的冷静叙述。
夏棠怔怔地听着。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这么多话。不再是命令,不再是简单的应答,而是在向她展示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真实而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属于黄沙,属于朔风,属于他。
她仿佛透过他的话语,看到了那片苍茫天地间,坚韧的胡杨,听到了那苍凉悲壮的羌笛声。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她的耳廓。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一种混合着崇拜、悸动与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他……是在与她分享他的世界吗?
林渊说完那几处,直起身,目光终于从书页移开,落回她脸上。看到她依旧有些呆愣的模样,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看你的书。”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如同触碰一件心爱的瓷器,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后。
额头上那一下轻碰,带着他指尖的微凉和力度,让夏棠猛地回神。她捂住被他碰过的地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般轰鸣。
她低下头,假装继续看书,可书页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他方才低沉的声音,靠近的气息,和最后那一下带着亲昵意味的轻碰。
藏书阁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他偶尔翻动文书的细微声响。
阳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布满书籍的地面上,投下相依的影。
夏棠悄悄抬眼,望向书案后那个重新沉浸于公务中的男人。他侧脸冷硬,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离他很近,很近。
近到仿佛能触碰到他那颗包裹在冰冷盔甲下,沉默而滚烫的心。
她弯起唇角,将怀中那本带着他温度的风物志,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