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曦服饰”小店的成功,像一颗投入县商业死水潭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沈璃预想的要广阔。
它不仅吸引了爱美的女性顾客,更引起了县里一些“有心人”的注意。这年头,能稳稳当当端铁饭碗依然是绝大多数人的追求,但也不乏一些嗅觉灵敏、胆子又大的人,开始窥探个体经济这片刚刚解冻的沃土。沈璃,这个突然冒出来、且迅速做得风生水起的年轻女人,自然成了他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有人纯粹是好奇和羡慕,比如偶尔会有其他工厂的干部或者供销社的售货员,假装顾客进来转转,摸摸面料,问问价钱,旁敲侧击地打听生意经。沈璃大多一笑而过,只聊产品,不涉其他。
但也有人,眼神里带着审视、算计,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嫉妒。
这天下午,店里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穿着簇新中山装,梳着油光水滑背头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跟班,踱步走了进来。男人手指间夹着烟,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整理衣架的沈璃身上。
“哟,沈老板?生意不错啊?”男人开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
沈璃抬起头,认出这人是县里另一家规模稍大些的服装厂——前进服装厂的副厂长,姓钱。前进厂是集体厂,效益一向比红星厂好不少,这位钱副厂长在县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钱厂长,您怎么有空大驾光临?”沈璃放下手中的衣服,脸上挂着客套而疏离的笑容。她听说过这位钱副厂长,风评似乎不太好,为人比较势利。
“来看看,学习学习嘛。”钱副厂长皮笑肉不笑,随手拿起一件衬衫,搓了搓面料,撇撇嘴,“啧,这料子一般啊。款式倒是花里胡哨的。听说你都是从红星厂那个破落户拿的货?老杨倒是走了狗屎运,抱上你这棵摇钱树了。”
他话里的酸味几乎要溢出来。
沈璃神色不变:“钱厂长说笑了,红星厂质量过硬,我们合作很愉快。”
“愉快?”钱副厂长嗤笑一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沈老板,你是聪明人。跟红星厂那种半死不活的厂子绑在一起有什么前途?设备老,工人懒,要啥没啥。不如来跟我们前进厂合作?我们设备新,规模大,路子也广!保证给你的货,价格更低,款式更新!怎么样?”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来挖墙脚了。
沈璃心中冷笑。前进厂规模大是不假,但厂风僵化,领导层官僚气息重,生产效率低下,出的衣服款式更是十年如一日的老土。她要是真信了他的鬼话,把自己的设计和销售渠道交出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多谢钱厂长好意。”沈璃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礼貌却坚决,“我跟红星厂签了协议的,做人要讲信用。目前没有换合作伙伴的打算。”
钱副厂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显然没料到沈璃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他眯起眼睛,语气带上了威胁:“沈老板,年轻人不要太气盛!做生意讲究的是利益,不是意气用事!你那个什么‘初曦’牌子,听着就好笑,能折腾多久?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悔可就晚了!”
“这就不劳钱厂长费心了。”沈璃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的生意,我自己会操心。”
“好!好!你有种!”钱副厂长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狠狠瞪了沈璃一眼,将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带着跟班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沈璃眉头微蹙。她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前进厂在县里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这位钱副厂长一看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日后恐怕少不了使绊子。
但她并不十分害怕。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大势是鼓励搞活经济,只要她合法经营,不断进步,就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轻易扳倒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这边的商业暗潮暂时未能影响沈璃的生活,另一件喜事却冲淡了这份担忧。
周时安参加县中学生数学竞赛,一举夺得了第一名!
消息传回学校和一中的家属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周时安之前因家境困难辍学,如今重返校园不久就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简直成了励志典型。
班主任亲自上门报喜,脸上笑开了花:“沈璃同志啊!你们家时安真是了不得!脑子聪明又刻苦!这次可是给咱们一中大大争光了!市里的竞赛下个月举行,他已经被选为县代表队成员了!”
沈璃高兴极了,连声道谢,送走了老师后,看着旁边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和骄傲的周时安,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甜。
“好小子!真给你哥和嫂子长脸!”沈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想要什么奖励?”
周时安耳朵微红,摇了摇头:“不用奖励。姐,你供我读书,给我机会,就是最好的奖励。”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市里的竞赛,我会拿更好的名次回来!”
“好!有志气!”沈璃欣慰地笑了。这孩子,越来越有担当了。
她当晚就割了肉,买了鱼,好好做了一顿大餐庆祝。周小雅看着哥哥得到的奖状,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学习也更加用功了。连小川都跟着傻乐,满屋子跑着喊“哥哥最棒”。
家庭的凝聚力、向上的生命力,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蓬勃生长。那些外界的纷扰和算计,似乎都无法穿透这层温暖的壁垒 。
周时安去市里参加竞赛需要三天。沈璃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钱和粮票,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才送他上了去市里的长途汽车。
少了周时安这个得力帮手,沈璃顿时忙碌了许多。不仅要盯着服装店和厂里的生产,盒饭摊和录像厅那边也需要她多费心。虽然周小雅已经很懂事地承担了更多家务,但毕竟年纪小,许多事还需要沈璃拿主意。
她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天奔波于几点之间。
这天,她刚从服装厂出来,正准备去店里看看,迎面就撞上了一个行色匆匆、面黄肌瘦的农村妇女。那妇女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蔫蔫地趴在她肩上,小脸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妇女连忙道歉,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沈璃摆摆手表示没事,目光扫过那孩子,眉头却皱了起来。那孩子看起来约莫两三岁,呼吸急促,双眼无神,明显病得不轻。
“大姐,孩子这是怎么了?病得这么重,怎么不去医院看看?”沈璃忍不住问道。
那妇女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俺……俺是从隔壁县逃荒过来的……家里遭了灾,没办法了……孩子病了几天了,俺没钱……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她说着,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发抖。
沈璃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自己前世孤苦无依、挣扎求存的艰难,再看这妇孺可怜的境况,恻隐之心大动。
她几乎没有犹豫,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刚结的货款,数也没数,抽出几张十元的票子塞到那妇女手里:“大姐,孩子看病要紧!这些钱你拿着,赶紧带孩子去县医院!挂急诊!”
那妇女看着手里那厚厚一沓钱,足足抵得上城里工人两三个月工资,整个人都傻了,扑通一声就要给沈璃跪下:“恩人!谢谢恩人!俺……俺给你磕头了!”
沈璃赶紧扶住她:“快别这样!赶紧去医院!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拐弯就是!”她指了路,看着那妇女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踉跄跑远,才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举动可能有些冲动,这年头骗子也不少。但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她就能救一条小生命。这点钱对她现在来说不算什么,却能给别人撑起一片天。
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幕,恰好被附近几个摆摊的小贩和路过的行人看在了眼里。
几天后,周时安从市里载誉而归——他拿下了市级竞赛二等奖!虽然与一等奖失之交臂,但对于一个县级中学的学生来说,已是极其优异的成绩。
沈璃正准备再次好好庆祝一番时,关于她“仗义疏财”、“救助逃荒妇孺”的事迹,却不知被谁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广,越传越神。
一开始还只是说她心善,给了点钱。传到后来,就成了“周军官的媳妇,人美心善,是活菩萨下凡,大手笔救助落难群众,好人必有好报!”
这年头,人们对于“好人好事”有着天然的崇敬和传播欲。尤其是沈璃军属的身份,更是给这件事镀上了一层光辉。
原本一些因为眼红她生意而背后说酸话的人,这下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毕竟,谁能去指责一个“活菩萨”呢?甚至有些人开始觉得,沈璃生意好是应该的,好人有好报嘛!
连街道办和妇联的人都听说了,还特意派人来核实情况,准备把她当成“精神文明先进个人”典型往上报。
沈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弄得哭笑不得。她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
但周时安看着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敬。他觉得自己的嫂子,不仅聪明能干,还有着如此善良和高尚的品格。周小雅更是把沈璃当成了偶像,小川虽然懵懂,也知道姐姐做了大好事,被大家夸。
连偶尔通信的周时骁,在下一封来信中,都罕见地提到了这件事,字里行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听闻你救助妇孺之事,心中感佩。你之心地善良,远胜于我。唯盼你行事之余,亦多加小心,勿使善良反受其累。家中一切,辛苦你了。”
沈璃反复读着这几句话,脸颊微微发烫。被他这样直白地夸奖和关心,她心里竟生出几分羞涩和甜意。
阴差阳错之间,沈璃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不忍之心,竟为她赢得了比苦心经营更为牢固的声望和保护伞。
“好人好报”这顶帽子扣下来,短时间内,诸如钱副厂长之流,再想动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打压她,恐怕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舆论的反噬了。
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璃站在自家小院的门口,看着夕阳下追逐打闹的小川和安静看书的周小雅,还有一旁认真核算账目的周时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名声也好,实惠也罢,都是她一步步走出来的。脚下的路似乎越来越宽,而她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未来。
市里的竞赛打开了周时安的眼界,那么,属于她沈璃的更大舞台,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