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曦”的名声和周时安的才名,如同两股相辅相成的风,将周家这艘小船吹送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引人注目。县里的广播站甚至专门来采访了一次,将沈璃作为“军属模范”、“个体经济带头人”,将周时安作为“新时代优秀青年”进行了报道。
一时间,沈璃风头无两。走在街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客气地跟她打声招呼。原先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亲戚,如今见了面更是热情得近乎谄媚。
三婶甚至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话里话外都是想让沈璃把她游手好闲的儿子安排进服装厂。沈璃客客气气地收下鸡蛋,却以“厂里招工有规矩,得杨厂长点头”为由,软钉子挡了回去。
她没有被眼前的浮华迷住眼。越是站在明处,她越是谨慎。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比谁都懂。钱副厂长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那阴鸷的眼神她记得清楚。而且,她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正在起变化。
广播里、报纸上,关于“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提法依旧,但同时也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声音,强调“加强管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警惕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侵蚀”。
县里开会学习的频率明显增高,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下来检查时,语气也比以前更严肃了几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璃立刻收缩战线。她减少了“初曦”新款的推出频率,款式也选择了相对保守实用的。录像厅的片源审查更加严格,坚决杜绝任何可能擦边的内容。盒饭摊依旧稳定运营,但不再扩大规模。
她甚至主动找到街道办和工商所,更加详细地汇报经营情况,缴纳各项费用,态度积极配合,将自己完全置于“合法经营”、“接受管理”的框架内。
杨厂长对她的“胆小”有些不理解:“沈璃,现在形势正好,干嘛收着?”
沈璃神色凝重:“杨叔,感觉不对。风要变了,这时候出头椽子先烂。咱们稳扎稳打,活下去最重要。”
杨厂长将信将疑,但还是选择相信沈璃的判断。
事实证明,沈璃的预感是对的。
风波,首先从人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刮起——文化领域。
一封来自“部分群众”的匿名举报信,被直接投递到了市里的“严打”办公室。信中严厉指控县城多家录像厅播放“淫秽色情录像”,毒害青少年思想,败坏社会风气,并附上了一份所谓的“片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市里高度重视,立刻成立工作组,下令严查!
一夜之间,县公安局和文化局联合出动,突击检查全县所有录像放映场所!
沈璃的录像厅,自然是重点目标。
那天晚上,录像厅里正放着一部经典的港岛武侠片,座无虚席。突然,几道强烈的手电光射入,穿着制服的公安和文化局干部鱼贯而入,面色冷峻。
“全部安静!原地坐好!接受检查!”
“营业执照拿出来!”
“放映的什么片子?报批手续呢?”
“所有录像带,全部查封!”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观众们吓得不敢出声。周时安当时正在帮忙收钱,脸都白了,强作镇定地去拿营业执照和备案记录。
带队的公安仔细检查了执照、片名报备记录,又随机抽检了几盘正在放映和库存的录像带。内容都是正规的武打片和剧情片,没有任何违禁内容。
公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厉:“虽然这次没发现问题,但这种场所最容易藏污纳垢!必须严格管理!所有带子我们先带回去审查!没有问题再来取!期间暂停营业!”
录像带被全部收走,大门被贴上了封条。
虽然因为沈璃一向谨慎,手续齐全,内容健康,没有遭到更严重的处罚,但暂停营业、带子被扣,损失是巨大的。更重要的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对士气和名声的影响难以估量。
其他几家录像厅就没这么幸运了,或多或少都被查出了些问题,有的被重罚,有的老板甚至被直接带走拘留。
整个县城的录像放映行业,遭遇了灭顶之灾。
周时安看着被贴上封条的门,拳头紧握,眼圈发红,又是后怕又是愤怒:“他们凭什么……我们明明什么违规都没有!”
沈璃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就凭一纸文件。时安,记住今天。有些东西,不是合法合规就绝对安全的。政策的风向,能让你上天,也能让你摔下来。”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幸好,她提前收缩,录像厅的收入占比已经下降,服装生意才是她的根本。
然而,风暴并未结束。文化领域的整顿只是一个开始,经济领域的“加强管理”接踵而至。
个体经济,成为了下一个目标。
县里突然下达文件,要“规范个体经营秩序”,“清理整顿不符合条件的个体户”。一时间,工商、税务、卫生、消防……各个部门轮番上阵,检查变得异常频繁和苛刻。
卖早餐的因为炉子摆放位置不合规被罚款,摆地摊的因为“影响市容”被驱赶,开小卖部的因为进货单据不全被责令停业整顿……
沈璃的盒饭摊和“初曦”小店自然也受到了波及。盒饭摊被卫生部门揪着消毒环节反复检查,小店则被工商部门质疑经营范围(服装定制是否超范围)和价格是否合理。
沈璃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所有手续、台账做得清清楚楚,态度不卑不亢,该配合配合,该解释解释,勉强顶住了压力。
但她知道,这把火,迟早会烧到服装厂,烧到承包经营这个敏感点上。
果然,这天,由县经委牵头组成的“集体经济调查工作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红星服装厂。
带队的,赫然是前进服装厂的那个钱副厂长!他如今挂了个“工作组副组长”的头衔,趾高气扬,志得意满。
调查的重点,直接指向了沈璃承包的那条生产线!
“杨厂长,听说你们厂把生产线承包给个人了?有没有这回事?”钱副厂长拿着腔调,明知故问。
“这符合政策吗?集体财产流失谁负责?”
“利润是怎么分成的?有没有损害集体利益?”
“承包人的背景审查过吗?是不是在利用集体资源谋取私利?”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矛头直指沈璃和杨厂长的承包协议。
杨厂长额头冒汗,据理力争:“承包是经过厂领导班子同意的!是为了盘活资产,调动工人积极性!事实证明效果很好,工人工资提高了,厂里也增加了收入!这怎么叫损害集体利益?”
钱副厂长冷笑一声,拿出一份文件:“根据上级最新精神,要严防集体资产变相流失!你们这种承包,利润大部分归了个人,就是典型的损公肥私!我怀疑这里面有严重的贪污腐败问题!”
他一顶大帽子就扣了下来!
“你血口喷人!”杨厂长气得浑身发抖。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了就知道!”钱副厂长一挥手,“工作组要进驻厂里,全面审计账目!那条承包生产线,立即暂停!接受审查!”
暂停生产!全面审计!
这简直是致命一击!生产线一停,工人的工资、订单的违约、材料的积压……损失将是巨大的!而且“贪污腐败”的帽子一旦扣上,后果不堪设想!
沈璃被叫到厂里时,看到的就是杨厂长面如死灰、工人们人心惶惶的局面。钱副厂长带着工作组的人,正在“查封”账本和生产记录,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报复的快感。
看到沈璃进来,钱副厂长阴阳怪气地道:“哟,沈老板来了?正好,跟我们工作组好好解释解释你的‘成功经验’吧!”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璃身上。有担忧,有同情,也有怀疑。
沈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最大的考验来了。这不仅关乎她的生意,更关乎她的命运。
她迎着钱副厂长挑衅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镇定:“工作组要审查,我们积极配合。账目就在这里,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承包协议合理合法,经得起任何检查。暂停生产造成的损失,谁来负责?”
钱副厂长没料到沈璃如此镇定,噎了一下,强横道:“损失?那是你们自己违规操作造成的!我现在怀疑你侵吞集体资产!你最好老实交代!”
“钱副组长,”沈璃加重了“副”字的读音,眼神锐利,“办案要讲证据,定罪要凭事实。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你凭空臆测,污蔑军属,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滥用职权,打击报复吗?”
“你!”钱副厂长被怼得脸色铁青。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
沈璃知道,这是一场硬仗。她不能退,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她目光扫过惶恐的工人和焦急的杨厂长,心中飞快盘算。政策风向变了,硬顶肯定不行,必须想办法破局。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份关于“整顿”的红头文件上,脑中灵光一闪。
或许,可以从文件本身里找到生机?
她定了定神,对工作组组长——一位面色严肃的经委干部说道:“领导,我们绝对拥护上级的整顿决策。承包经营是新事物,我们也是在探索。如果工作组认为之前的协议有不妥之处,我们愿意在上级指导下,立即进行整改,规范操作,确保集体利益不受损,同时也能调动职工生产积极性,符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大方向。”
她这话,姿态放得低,承认需要“整改”,却巧妙地把“承包”和“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大政策绑在一起,同时强调了“规范”和“确保集体利益”。
那经委干部闻言,严肃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其实也对钱副厂长借题发挥、急于扣帽子的做法有些不满,沈璃这番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嗯,你这个态度是对的。”组长点了点头,“整顿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不是为了搞垮企业。具体问题,我们会详细审计调查后再做结论。生产线……暂时还是先停一下,等调查清楚再说。”
虽然没有立刻解除危机,但“贪污腐败”的帽子暂时没扣下来,留下了缓冲余地。
沈璃稍稍松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她必须在这短暂的停摆期内,找到破局的方法!
风雨已然来袭,她这艘小船,必须在这场时代的风浪中,找到新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