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不知道,院门口,赵铁牛正沉默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背影上,又看了看院里正对着大铁锅发愁的苏杏,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眼中掠过复杂。
苏杏蹲在那口新借来的大铁锅旁,手指轻敲锅沿,发出清脆声响。
她微微蹙眉,计算着这锅能熬多少酱,多做多少肉干,思量如何扩大这份家庭副业。
赵铁牛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眸底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下,又迅速沉静下去。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拿起斧头走到柴火垛前,沉默地开始劈柴。
“咔嚓、咔嚓——”有力的劈柴声在院里回响。
苏杏被这声音惊醒,抬头看见赵铁牛挥汗如雨的背脊。
他手臂肌肉绷紧,每次挥动都充满力量,木柴应声而裂。
“铁牛哥,”苏杏起身走近,“有了这口锅,下次能多做不少。酸枣过季快,得抓紧。獐子肉比兔子肉粗,但味道更野,或许可以试试做耐嚼的肉条,或者肉松?”
赵铁牛停下动作,用毛巾擦了把汗:“你定。”
他的回答简短,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
“就是调料……”苏杏有些不好意思,“总用野香料,味道每次都有差别。下次去镇上,能不能买点供销社的大料和花椒?那样味道更稳当。”
“买。”赵铁牛毫不犹豫,“该花的钱要花。”他顿了顿,“钱不够,我还有卖山货的。”
“够的!”苏杏连忙摆手,“上次卖酱和肉干的钱还剩不少呢。我就是想精打细算……”
看着她因规划而发亮的眼睛,赵铁牛心里那点因赵山虎而生的阴霾似乎散了些。
他点头,重新举起斧头:“嗯。你做主。”
这时赵木根夹着书本从学校回来。
他走进院子,目光扫过那口显眼的大铁锅,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没说话。
当视线落到苏杏身上,见她正和赵铁牛说话,脸上带着浅笑,夕阳为她镀上层光晕。
赵木根脚步微顿,面色如常地走向堂屋,经过苏杏身边时状似随意道:“村支书让注意影响,别太扎眼。但也说了,正当副业,村里支持。”
这话像是说给赵铁牛听,目光却落在苏杏身上。
苏杏立刻点头:“明白的,二哥。咱们就在自家院里做,不张扬。”
赵木根“嗯”了声,没再多言,进了屋。
只是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麻烦”确实有本事,让这个沉寂的院子一点点有了生机,和让他心绪不宁的吸引力。
晚饭时,赵山虎换了干爽衣服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
他沉默了许多,只顾埋头吃饭,偶尔偷偷抬眼瞟下苏杏,又立刻低下头,耳根发红。
苏杏以为他还在为下午涂药的事不好意思,便给他夹了筷炒獐子肉:“山虎,多吃点,今天辛苦你了。”
赵山虎看着碗里的肉,喉咙动了动,闷声道:“……谢谢嫂子。”
赵铁牛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沉默咀嚼。
赵木根慢条斯理吃着饭,偶尔在赵山虎和苏杏之间扫过一眼,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饭桌气氛微妙的凝滞。
只有苏杏还在心里盘算着她的产业发展大计,想着如何在这个刚露出友善缝隙的八十年代农村真正扎根。
第二天,苏杏晾衣服时,在墙角发现本熟悉的课本——赵木根的《代数》,摊开掉在地上,几页被撕了道长口子,边缘沾着湿泥。
她小心捡起来拍掉泥土。
这书对赵木根多重要,她很清楚。
回到屋里,她翻出针线盒,就着窗外光亮捻针穿线,一针针缝合裂口。
针脚细密匀称。
缝好后,她又从包袱里找出小块红布头,剪成菱形贴在破损处,用更密的针脚固定。
红布衬着泛黄书页,意外地和谐。
她把书放在炕沿,等赵木根回来。
傍晚赵木根回来,习惯性地去拿课本却摸了个空,眉头立刻蹙起。
“二哥,”苏杏从灶房探头,拿着那本《代数》,“你的书掉院外了,沾了泥,我帮你缝好了。”
赵木根一愣,快步接过书本。
入手干净微凉,他翻开看见细密针脚和那片醒目的红布补丁。
那鲜亮的红色,撞进他黑白分明的世界。
“我看那里破得厉害,怕不结实,就找了块布补上……”
苏杏见他盯着补丁不说话,以为他不喜欢,小声解释着,下意识伸手想去指。
恰在此时,赵木根也抬起手,似乎想触摸那针脚。
两人指尖在红布补丁上方猝不及防地轻碰。
苏杏指尖微凉,带着刚洗过菜的湿润。
赵木根指尖像被烫到般猛地一颤,瞬间僵硬!
陌生的酥麻从相触的皮肤窜开,直冲头顶!
他立刻缩回手,耳根迅速漫上红色,连脖颈都染了层薄红。
那双总是冷静的眸子慌乱闪烁,最终狼狈垂下,死死盯着红补丁。
“……谢谢。”
半晌,他才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颤抖。
说完不等回应,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回堂屋,差点被门槛绊倒。
苏杏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指尖,茫然眨了眨眼。
村小学堂里。
赵木根站在讲台上,依旧是那身发白的中山装,表情严肃。
但当他翻开课本,看到那片红布补丁时,指尖不由自主在针脚上摩挲了下,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老师,你的书补好了?”一个眼尖的学生问。
“老师,这红补丁真好看!像朵小花!”另个小姑娘嚷嚷。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让赵木根回神。
他推推眼镜,破天荒没斥责吵闹,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下:“嗯,补好了。我们继续上课,今天讲一元一次方程……”
他讲解题目时语气不再冷硬,偶尔会停下来问学生听懂没有。
学生们都感觉今天的赵老师不太一样,课堂气氛轻松了不少。
下课铃响,学生们跑出教室。
赵木根低头整理教案和那本带着红补丁的课本,正要离开,一个身影带着雪花膏香气走到讲台边。
是沈雪梅,城里来的支教老师。
她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梳着油亮麻花辫,皮肤白皙,在这乡村小学里很出挑。
她来了小半年,明里暗里对赵木根表示过好感,可他总是冷冰冰的。
今天她察觉赵木根心情不错,眉宇间少了往日的冷厉。
“赵老师,”沈雪梅声音轻柔,目光落在课本上,“你这课本补得真细致,针线活可真好。是自己缝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靠近,身体前倾,发梢几乎碰到赵木根手臂。
赵木根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微绷。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课本,盖住那抹红色,抬眼时眼神已恢复疏离,只是细看之下还藏着未褪的波澜。
“不是。”他淡淡回了两个字,拿起书本就要走。
沈雪梅不肯放弃,跟上一步:“那是谁帮你缝的呀?这手艺,村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
她试图从他表情里捕捉线索。
赵木根脚步顿了下,脑海里闪过昨晚苏杏递书时带笑的眼睛,和指尖相触时的悸动……耳根又有点发热。
但他什么也没说,侧头避开沈雪梅的目光:“沈老师,我还有课。”
说完不再停留,抱着那本特殊课本,挺直背脊快步走出教室,将沈雪梅和那缕雪花膏香气抛在身后。
沈雪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气恼地跺跺脚,捏紧手帕,心里对那个能帮赵木根缝课本,还能让他露出那种神情的“神秘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和隐晦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