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沈知意只沉默地跪在祖父坟前,将一叠叠纸钱投入火中。

火光跃动,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无悲无喜。

陆执收敛了连日来的烦躁,在沈老爷子墓前跪下磕头,上了三炷香。

香烟袅袅中,他压下心头对沈知意“耍小性子”的不满,试图拿出最温和的姿态。

“知意,”他放轻了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迁就,“别闹了。我们好好说,行不行?”

纸钱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沈知意置若罔闻。

陆执见她不理,心下有些不快,但仍耐着性子道:“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当街对你说出那种话,让你失了脸面。但我只是一时情急,你可知芸儿她当时情况很不好。”

他顿了顿,话锋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虽然我有错在先,可你说话也未免太冲了些,那般任性,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尤其不该去祖母和母亲面前搬弄是非,更不该怂恿沈伯父提出退婚!也不该弄出个假提亲来刺激我,平白增添我们之间的误会!”

他一连串的“不该”如冰雹砸下,道歉不过两句,剩下的全是理直气壮的指责。

沈知意听着,只觉一股浊气哽在喉头,恶心难当。

她此刻才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与不同的人相处,差别竟如此云泥。

江砚的珍重守礼,对比陆执的自私苛责,如同明月映照臭水沟。

“陆将军,我说过了,我与你已无瓜葛。三日后,我便与旁人成婚。喜酒,就不请你来喝了。”

“你!”陆执气极反笑,“沈知意,你到底要胡闹到几时?别总拿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来搪塞我!世家最重名声,谁会娶一个退过亲的女子?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般好骗吗?你此生最好的归宿,只能是嫁给我!”

沈知意看向他,轻蔑一笑,撩开衣袖,将那枚雕着芷草纹样的沉香木镯露了出来。

语气平静无波:“当着祖父的面,我不打诳语。此为我未婚夫所赠信物。请陆将军日后,莫再纠缠!”

那木镯样式别致,一望便知并非凡品,更非仓促间能仿造。

陆执瞳孔微缩,心神恍惚了一瞬,但他立刻压下这不安。

“信物?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气我,自己弄来的?”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你若真有未婚夫,那就说出他的名字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娶你!”

“江砚。”

两个字,清清淡淡地从沈知意唇间吐出,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陆执耳边。

他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可置信,倏忽笑了:“你现在真的……,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真是什么谎话都能说得出口。”

沈知意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祖父听着他们的荒唐事,她对着祖父的墓碑郑重一拜,随即起身决意离开。

见她竟真的要走,陆执心头猛地一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彻底脱离掌控。

他对着她的背影急声喊道:“沈知意,你真和他订亲了?你怎么能跟他订亲,我不同意!”

那道纤细的背影没有丝毫停滞。

情急之下,陆执口不择言,搬出了最后筹码:“沈祖父当初不愿让你与江砚有牵扯,你如今执意要嫁他,是违背祖父的意愿!你让祖父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

沈祖父中意的是我,我才是你的良配!”

沈知意猛地顿住脚步,回身看向他,眼圈骤然泛红,“你是怎么有脸在祖父坟前,说出这种话的?”

她那悲愤至极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陆执心口一缩。

他下意识地回眸看向沈老爷子的墓碑,青石无言,却仿佛有无形的压力落下,竟让他莫名地心虚起来。

“小姐!”

正在这时,春草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本被留在马车处,久等沈知意不来,心下不安便寻了过来。

一眼瞧见陵园内的陆执,春草顿时柳眉倒竖,也顾不得场合,大声吐槽道:“怎么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若让江大人知道你又来纠缠我家小姐,该不高兴了!”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陆执脸色一阵青白。

沈知意不再看他,对春草轻声道:“我们走。”

主仆二人相携离去,再未回头。

陆执独自一人,在沈老爷子坟前枯坐了大半个时辰,心头乱麻一团。

他思来想去,仍觉得沈知意是在说气话。

如果她真的那么介意柳芸儿肚子里的孩子,不如先把孩子养在外面,等一年半载她要是没能孕育子嗣,自然能接受那孩子。

他悻悻起身,翻身上马,准备返回京郊兵营。

刚至营门,便听得几个换岗的士兵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了吗?后日!就后日!帝师江大人要迎娶沈家那位刚退婚的嫡女!”

“这么快?消息确凿吗?”

“千真万确!我晌午回城办事,满京城都传遍了!”

陆执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策马上前,一把揪住那名说话的士兵衣领,目眦欲裂:“你胡说八道什么?再说一遍!”

那士兵被他的样子吓住,结结巴巴地回道:“将、将是真的,京城都传遍了,帝师后日大婚,娶的就是沈家小姐沈知意……”

陆执抓着衣领的手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僵在马上,面如死灰。

不可能的,沈知意跟他订婚三年,怎么转头真要嫁给别人?!

这不可能的!

他忽然眼底寒光一凛,攥住缰绳猛夹马腹,往京城方向奔去。

……

沈母今日本是欲同来,但因要取送请柬、安排人清点嫁妆诸事产生,没能陪沈知意来。

马车内只有沈知意和春草两人。

行至黎安街茶馆前,人堵得厉害,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沈知意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说什么帝师婚事。

她撩开一点侧帘缝隙,不少人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马车驶过,口中所讨论当真是她与江砚的婚事。

她不由得奇怪。

两人定亲这几日,江砚未曾对外人说起,沈家自知前脚退婚后脚订婚。

于江家、于沈家、于陆家,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故而也未曾主动对外说。

今日怎的,像是消息长了腿,她出京不过个把时辰,京中都在讨论她的婚事?

沈知意匆匆一瞥便放下侧帘,没有注意到人群中,一双阴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