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丝细得像针,斜斜地织在灰蒙蒙的天里,打在小二那间木头屋子的檐角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再顺着发黑的木梁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风裹着雨气钻进门缝,带着深秋的凉,小二拢了拢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把灶膛里的柴火又添了两根——锅里正熬着今天的晚餐,是早上在城外坡上采的野苋菜和一段老槐树的树皮,加了半勺从城边盐滩捡来的粗盐,咕嘟咕嘟地冒着细碎的泡,散发出一股清苦又带着点咸涩的味道。
这屋子是小二九岁那年逃到月圣城后,用捡来的废木料一点点搭起来的。墙是歪的,屋顶盖着破茅草,每到下雨天就漏得厉害,他不得不在床脚、灶边都摆上陶碗接水。屋子小得可怜,总共就两个房间,外间是灶房兼客厅,里间放着一张木板床,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缺了口的陶罐、一把断了柄的柴刀,还有灶台上那口乌黑的铁锅——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是三年前一个商队老板看他可怜,额外多给了五十文钱,他攥着钱在城外旧货摊蹲了三天才淘来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城外流民窟里小偷、抢东西的到处都是,他不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屋里,每次出门乞讨,都会把攒下的碎银子、捡到的半块玉佩,甚至连这口铁锅(要是出门时间长)都用破布裹着背在身上,像护着命似的。
小二没有名字,从他记事起,身边人就叫他“小二”。他原本不是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人,老家在千里之外的青溪村,村子靠着一条大河,两岸都是水田,春天的时候满田都是绿油油的秧苗,夏天能在河边摸鱼捉虾。那时候他有爹娘,爹会编竹筐,娘会纳鞋底,晚上坐在油灯下,娘会把他抱在腿上,给他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可他六岁那年,夏天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大河涨水,冲垮了河堤,也冲垮了青溪村。他记得那天晚上,爹背着他,娘拉着爹的衣角,在齐腰深的水里跑,可浪太大了,一个浪头打过来,他就看不见爹娘了。再醒来时,他躺在一片烂泥地里,身边都是逃难的人,后来就跟着流民队伍,走了半个月,到了小池镇。
小池镇比青溪村大,有青石板路,有卖包子的铺子。他在镇口的破庙里蹲了三天,饿得快晕过去时,被一对姓王的夫妇领走了。那对夫妇没有孩子,男的是个账房先生,女的在家缝补,对他不算坏,没让他干重活,还送他去镇上的私塾认了字。他记得私塾先生教他念“人之初,性本善”,教他写自己的名字——那时候他有个名字,叫“王小宝”。可好日子只过了两年,那天他放学回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有惨叫声,推开门一看,王掌柜夫妇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几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山匪正翻箱倒柜。他吓得躲在柴房里,捂着嘴不敢出声,直到山匪走了,才敢跑出来,抱着王掌柜的尸体哭。那时候他九岁,不知道该去哪,只能又跟着一群流民,往更远的地方走,走了三个月,终于到了月圣城。
月圣城是大地方,城墙又高又厚,城门处常年有士兵把守,像他这样的流民,是不准进城的。他只能在城外的流民窟里落脚,靠着在城门口乞讨过活。好在月圣城是商路要道,每天都有成群的商队从城门经过,商队里的人都信一个说法——给城门口的乞丐留点银子,老天会赐他们财运。久而久之,这成了一种习俗,小二也靠着这个,勉强能活下去。他不贪心,每次只接一两文钱,遇到大方的商队老板给一串铜钱,他就会省着花,一部分用来买粗盐,一部分攒起来,藏在贴身的布袋里。
今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在城门口乞讨,却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城门旁边那间最大的酒肆房梁上,突然有两个人打了起来。那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快得像风,脚踩着房梁跑,一跃就能跳出好几丈远,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脚下没有重量,就像说书先生嘴里讲的“仙人”。他看得呆了,手里的破碗都差点掉在地上,直到其中一个人朝着城外的方向飞走了,另一个人也追了上去,他才回过神来,手里还攥着刚才商队给的两枚铜板。回到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他们能飞,能像鸟儿一样在天上走,那是他这样的乞者,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
锅里的树皮汤熬得差不多了,小二用一把破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慢慢喝了下去。汤很苦,树皮嚼起来像木屑,可他早就习惯了——在月圣城乞讨的九年里,他吃过草根、啃过树皮,甚至在冬天没东西吃的时候,吃过冻硬的草根。肉是什么味道,他几乎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小池镇的时候,王掌柜夫妇过年时会给他炖一碗鸡肉,那味道香得他能记一辈子。城外有条大河,河里有鱼,可那片水域被城里的张大户承包了,每天都有打手在河边巡逻,去年有个流民偷偷去河里摸鱼,被打手抓住,手脚都打断了,扔在流民窟里,没几天就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去河边。
喝完汤,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停,只是比刚才小了些。小二收拾好锅碗,把铁锅用破布裹好,塞在床底下——今晚他打算去后山找些吃的,早上采的野苋菜太少了,不够明天吃,而且早上人多,好采的野菜都被那些身强力壮的流民抢光了,只有晚上去后山,才能找到些没人要的草药或者野果。他拿起墙角的柴刀,别在腰上,又把贴身的布袋紧了紧,里面装着他攒下的二十多文钱,还有一块捡来的、能映出人影的碎镜子——那是他唯一的“好玩意儿”。
后山离流民窟不远,都是些光秃秃的山,树很少,大多是些低矮的灌木丛。小二熟门熟路地在山路上走,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开挡路的杂草。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周围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虫鸣。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正打算弯腰挖一株看起来能吃的野菜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喘息声。
他心里一紧,握紧了腰上的柴刀——后山偶尔会有野兽出没,也会有流民因为抢东西在这里打架。他慢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拨开一丛比人还高的野草,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躺着一个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上沾满了血,脸色苍白得像纸,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受了重伤。他仔细一看,突然认出了她——这女子,不就是下午在酒肆房梁上打斗的两个人之一吗?
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小二,眼里闪过一丝警惕,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嘴里喃喃自语:“难道我要死在这里?”她看了看周围,这里是流民窟附近的后山,到处都是穷苦的流民和乞丐,要是她晕过去或者死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她身上的衣服、腰间的玉佩,甚至只是她这张脸,都可能引来祸事。她咬了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刀身闪着寒光,她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神决绝——与其落在流民手里受辱,不如自我了结。
可就在这时,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一黑,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彻底晕了过去。
小二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份不一般,说不定是仙人,惹上她可能会有麻烦。可他看着女子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六岁那年失去爹娘的无助,想起了王掌柜夫妇死后他的孤独。最终,他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女子的鼻息——还有气。他咬了咬牙,把女子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费力地把她扶起来。女子比他想象中轻,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又常年营养不良,走起来还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
回到木屋时,小二已经满头大汗。他把女子放在里间的木板床上,又找了块干净的破布,蘸了点陶罐里的清水,轻轻擦了擦女子脸上的血污。女子的眉眼很精致,即使脸色苍白,也能看出是个极美的人。他不敢解女子的衣服,只能在外间找来一些白天采的野草药——他认识这种草,以前在流民窟里,有人受伤了就用这种草捣碎了敷,能止血。他把草药放在石头上捣烂,又去院子里砍了几根柔软的树藤,然后回到里间,小心地把女子受伤的胳膊露出来(只是胳膊,没敢碰其他地方),把草药敷在伤口上,再用树藤轻轻缠好。
做完这一切,他把女子掉在山上的短刀捡起来,放在外间的灶台上,然后拿了一张破草席,铺在里间的地上,自己躺在上面——他不敢睡在外间,怕晚上有小偷进来,伤了床上的女子。躺在床上的女子呼吸很轻,偶尔会皱一下眉头,像是在做噩梦。小二看着屋顶漏下来的雨丝,落在床边的陶碗里,发出“滴答”的声音,心里想着:明天她醒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以为是他害了她?
他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白天乞讨的疲惫和晚上背女子回来的劳累涌了上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阳光透过木屋的破窗户,照在宁清的眼睛上。她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发黑的木梁和漏着光的屋顶,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柴火味。她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酸痛,尤其是胳膊上的伤口,虽然还有点疼,但比昨天好多了。她猛地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虽然沾满了血,但还算完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她松了一口气,随即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很小的木屋,陈设简陋得可怜,除了一张木板床,就只有一个破衣柜。她看到地上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年正躺在上面睡觉,侧脸对着她,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小麦色,睫毛很长,睡得很沉。
宁清想起了昨天的事——她和师兄追杀叛徒,在月圣城门口打了起来,叛徒用毒针伤了她,她追出去没多远就撑不住了,跑到后山想休息一下,却差点自杀,然后就晕了过去。看来,是这个少年救了她。
她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喂,你醒一醒。”
小二睡得正沉,被这声叫醒,迷迷糊糊地转过身,眨了眨眼睛,看到床上的女子醒了,连忙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大人您好,昨晚上小的去后山找些吃食,发现大人您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小的不敢耽误,就把您扶回家里,在山上找了些我们常用的草药,给您粗糙地包扎了一下。小的不敢解您的衣服,只能这样,还请大人恕罪。”
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里满是恭敬,甚至带着点惶恐——他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这位“仙人”生气。
宁清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活了十八年,见惯了宗门里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也见惯了普通人见到她时的敬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明救了人,却还像做错了事一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而且还知道避嫌,不碰她的衣服,可见人品不错。
她笑着说:“起来吧,我又没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听到她不怪自己,才敢慢慢站起来,低着头回答:“小的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二。”
宁清点点头,解开胳膊上的树藤,看了看上面的草药,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药,但处理得很干净。她慢慢悠悠地说:“我叫宁清,以后你就叫我宁大人吧。”
“是,宁大人。”小二拱手回答。
宁清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好的宁大人,小的这就办。”小二连忙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宁清看着他出去,又看了看关紧的房门,突然对着门外喊:“喂,帮我看着门啊,别让别人进来。”
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很清晰:“好的宁大人,小的在门外候着。”
宁清听到这话,又笑了出来——这个小乞丐,还挺有意思的。
小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他心里想着:这位宁大人一看就是大人物,穿的衣服虽然沾了血,但料子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好,而且还会仙人的功夫。她受伤了还敢跑到后山来,要是遇到其他流民,说不定早就被抢了,还好遇到了自己。他只希望宁大人伤好后赶紧走,他只想安安稳稳地乞讨,有口饭吃,有个不漏雨的屋子,就够了——他怕惹上这些大人物,会打乱自己平静的生活。
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雨后的清新,小二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他不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让他从一个尘中的乞者,踏上一条通往仙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