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抛绣球选夫当天,小将军为了给我的侍女出气,将原本内定给他的绣球扔给了街边乞丐。
围观的百姓笑得前仰后合。
“白大小姐这是倒贴不成,被人退货了?”
“如今还要嫁给一个乞丐,老丞相居然也舍得!”
眼看我难堪,冷霆云走上前,用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道。
“华黎,你不该在苏苏母亲忌日时招惹她的,害得她心碎投河,至今都还没醒过来。”
“今日之事,就当是让她出口气,磨一磨你的性子。”
“放心,我不会真让你嫁给乞丐的。”
1.
说完,他毫不在意地退到一边。
只需一个眼神,礼官便满脸堆笑地将红盖头塞进我手里:
“白大小姐今日绣球选夫,可是在宫里过了明路的。这说好了不论贫富地位,抛中谁便是谁,如今…”
“总不能因为拿到绣球的是个乞丐,就悔婚不嫁了吧?”
我手指发颤,下意识看向冷霆云的方向。
他淡淡移开目光。
“华黎一言九鼎,自然不是那食言之人。”
“更何况,虽说是乞丐,但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好男儿,不算太过高攀。”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惊天的哄笑声。
京州谁人不知我白华黎,父亲是当朝宰相,小姨贵为贤妃,兄长更是翰林第一人。
我七岁能诗,美名才名皆是贵女之首。
可被我痴心追求了十几年的冷霆云,
却说一个乞丐不算是高攀了我?
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谁才求的绣球选夫的圣旨!
胸口炸裂般的痛,让我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既然如此,不如将他请上来,当着京州百姓的面拜过天地父母,做个见证!”
礼官一把拉住我的手。
另一边,冷霆云的手下已将人拖上了高台。
台下,一道道目光落在我们之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什么京州第一贵女,还不是成了乞丐婆!”
“她当真和冷小将军两情相悦吗?看今日的样子,倒像是逼嫁不成,反倒丢尽了脸面。”
“前几日祁苏苏落水,冷小将军不还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心脏猛地刺痛。
我想起那一天冷霆云毫不犹豫跳下水,将祁苏苏紧紧抱住的画面。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指甲扎进掌心,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不嫁了?”
“不是要拜天地吗?来人,立刻去请我娘的牌位!”
话音刚落,原本在一旁静观的兄长瞬间慌了神:“白华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冷霆云更是快步走上前,攥紧了我的手腕低声道。
“够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只要你去跟苏苏低个头道个歉,我会让人上门提亲的。”
我甩开他的手,“我和你的婚事,还要一个下人同意不成?”
冷霆云的脸色瞬间暗了。
“苏苏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难道就因为出身不如你,你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止住了他的话。
“冷霆云,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收回震得生疼的手,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解下腰间的双鱼玉佩,珍重地递给那缩成一团的乞丐。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若是你收下,便代表愿意娶我,与我相守一生。”
2.
那乞丐愣愣抬眼,露出一双澄澈的眸子。
虽然浑身散发着恶臭,衣裳也是破烂不堪,但还是难以掩盖他俊朗的容颜。
有一瞬间,竟然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风华绝代的人。
还不等他回答,冷霆云先急了眼。
他死死盯着玉佩,眼中燃起怒火:
“你疯了吗!这是白老夫人留下的东西,当初你拼了命才从山匪手里抢回来,怎么能送给一个低贱至极的乞丐!”
我仰起头,逼退那点残余的泪意。
七岁时,我和娘亲在去佛寺的路上遇见山匪。
为了保护我,娘亲身中数刀,坠入悬崖。
我被撕裂了衣裳,扯着头发按在地上。
却怎么都不肯放开那枚双鱼玉佩。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娘亲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放手。
就在我也要被砍死的前一刻,是冷霆云带人从天而降,将我从尸山血海里救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便死心塌地跟着他。
冷霆云对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渐渐动心,将我捧在手心里宠。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的目光不再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而是越来越多地提起祁苏苏。
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塞外红梅,祁苏苏也有一支。
绕过大半个京州为我寻得的精致糕点,先一步到了她的手里。
我闹过几次,冷霆云就皱起眉头。
“苏苏她娘哺育你长大,我只是在替你报答而已,你怎能这般不懂事?”
也许,早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该学会及时止损。
在冷霆云要吃人一般的目光中,乞丐毫不犹豫接下玉佩。
他扬唇一笑,眉眼灿若繁星。
“我家徒四壁,有一年迈老母,三四弟妹,白小姐还是要嫁吗?”
我咬牙:“嫁!”
宰相府家财万贯,我这些年也攒下不少的体己银子。
只要他肯娶我,有良妻操持,岳丈提携,我白华黎定能将苦日子过成顶顶好的日子!
3.
我们当场拜了天地,约定三日后大婚。
绣球选夫的结果很快传入了宫中,贤妃娘娘亲自召见我和冷霆云。
这些年,她算是看着我们长大,知道我对他的一往情深。
离家之前,冷霆云的马车将我拦在路中央。
而我的侍女祈苏苏,却不在我身边,而是楚楚可怜地被他搂在怀里。
察觉到我的目光,冷霆云猛地将人推开。
他眼神漂浮,脸上闪过一丝心虚:“苏苏落水伤了身子骨,我方才只是…”
“你不必向我解释。”
我自顾自走上马车,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眼下有淡淡青黑,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好,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
“华黎,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这事已经传入宫中了,眼下京州人人都在笑话你,你竟还不知悔改吗?”
见我不语,他拔高音量:“现在取消婚约还来得及,难道你真要嫁给一个乞丐!”
我平静地笑了笑,“这幅光景,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我越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马车里的祈苏苏。
“如今我成了京州的笑柄,你应该很解气吧?”
说完,我再也没看一眼冷霆云铁青的脸色,转身走上马车。
一路颠簸,我比冷府的马车晚一步到宫门前。
才刚走进曦风殿,就听见祈苏苏哭哭啼啼的声音。
她眼眶通红,跪在地上不停地掉眼泪:“贤妃娘娘,都是奴的错,小姐都是为了和我赌气,这才自甘堕落,嫁给一个…那般粗鄙下贱之人。”
“您千万不要怪罪小将军和大小姐,奴愿以死谢罪!”
说着她就要起身去撞柱子,被冷霆云眼疾手快地拦下。
“苏苏,此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看到了我,咬牙切齿道:“都怪我把她宠坏了,才做出如此任性无理之事!”
“还请贤妃娘娘做主,莫要让她一错再错。”
沉默许久的贤妃娘娘看向我,严肃的神情却是柔软了下来。
她长叹一口气,挥手让嬷嬷将我牵到身边。
“华黎,本宫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这孩子心里有成算,可你心悦霆云多年,眼看着就要得偿所愿了…”
“这个时候放弃,你日后想起来,不会觉得委屈?”
闻言,冷霆云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放在祁苏苏肩头的手。
“华黎,还不快求娘娘赐婚!只要贤妃娘娘发话,你就不用嫁给乞丐了!”
我没有看他,温顺地跪在贤妃脚下。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个曦风宫的人都听见。
“宿风很好,嫁给他我不委屈。”
仇宿风,是我未来夫君的名字。
我扔下一脸菜色的冷霆云,独自走出宫门。
他追出来几步,又被祁苏苏一阵虚弱的咳嗽声绊住了脚步。
等到回过神,早已经不见了我的踪影。
4.
才出宫门,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只好走进佛寺避雨。
“白小姐,好巧啊。”
我转过身,不期然撞见仇宿风那双含笑的眼眸。
他一身白衣如雪,长发高高挽起,一枚晶莹剔透的双鱼玉佩缀在腰间。
我身边的小侍女们纷纷红了脸。
他这副样子,和那日绣球选夫时畏畏缩缩的小乞丐,哪里有半分相像?
还不等我开口问,仇宿风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自然地将我领进禅房。
坐下来之后,他又仔细替我擦干头发。
“仇宿风,你不是乞丐,你到底是谁?”
脑海中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他笑了笑,将温热的茶水送进我掌心:“白小姐连乞丐都不介意嫁,又何必深究我究竟是谁?”
就在我愣神间,他突然凑近,声音带着蛊惑。
“大婚之日我就告诉你一切,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之后的日子里,我推掉所有赏花游园的邀约,专心置办嫁妆。
往日里总说忙的冷霆云,却三番两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去宝珍阁买珍珠头面时,他一把抢过戴在祁苏苏头上,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
“珍宝配美人,这珍珠头面戴在苏苏的头上,才勉强堪配。”
我去城东买糕点,他又包下所有刚出炉的糕点,“这是苏苏最爱吃的,全都送到她房里去!”
侍女气得眼眶都红了,冲上去想找他理论。
我平静地将人拦下,“无妨,既然冷小将军喜欢,我让给他便是。”
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冷霆云低沉的声音。
“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你要不要做得那么过?”
“苏苏她都不计较你害她落水的事了,你又何必再无理取闹下去。现在就随我入宫,我会求圣上下旨…”
他还想再说,被我的暗卫拦了下来。
冷霆云讷讷放下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找了暗卫?为了防我?”
见我面不改色,他嗤笑一声,放开了手。
“既如此,你别后悔!”
没过一个时辰,将军府的聘礼送到了白府。
求娶的是祁苏苏。
被喜绸包着的箱箧摆满了整个院子,所有人都羡慕嫉妒地盯着祁苏苏。
“她一个乳母的女儿,能被冷小将军求娶,真是命好!”
“嗤,命好又什么用,还不是抢了小姐的…”
话音未落,兄长满脸阴沉地走过来:“白华黎,你便是这样教侍女的?”
祁苏苏立刻吸着鼻子凑上去。
“大少爷,苏苏没事的。毕竟是我抢了小姐的婚事,让她出出气也是应该的。”
兄长心疼皱眉,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冰冷。
“要不是她刁蛮任性,怎么会被退婚?”
“算了,明日户部侍郎家的小儿子会上门相看,你给我好好表现,免得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户部侍郎家的小儿子生得膀大腰圆,一双眼睛被横肉挡得都看不见。
前些年还因为党争蹲过天牢,京州贵女们人人避而远之。
我低眉笑了笑:“都听兄长的。”
反正,我明日便要出嫁了。
我没再理会他,信步走进庭院。
第二日清早,祁苏苏犯了咳疾,兄长和冷霆云火急火燎地带着她入宫请太医。
而我换好娘亲朴素大方的嫁衣,静静地等候在门前。
仇宿风的娘身体不好,恐怕是没什么人来接亲吧…
等等!
我看着眼前乌泱泱的车马,瞪大了眼睛。
只见京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此刻堵满了身着红衣的小厮,抬聘礼的担子一眼望不到头。
宫中最德高望重的礼官,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仇宿风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红衣灼灼风华。
“夫人,为夫来娶你了。”
5,
另一边,太医给祁苏苏诊过脉后道:“祁小姐是旧疾攻心,需要在宫中调养三日。”
“三日?”
冷霆云皱紧眉头,“不能快一些吗,三日时间太长,我怕…”
想起那日选夫时我决然的样子,他忍不住心惊。
如果我真的嫁给别人…
祁苏苏眼底闪过一丝嫉妒,噙着眼泪道:
“霆云哥哥,你要是担心小姐就快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终究是狠不下心。
伸手握住祁苏苏的手,“放心吧,三天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三日一到,冷霆云心急如焚地往白府赶。
“华黎,我跟苏苏的婚约是假的,只是为了气你而已!”
“聘礼和婚书都带来了,你快开门…”
白府管家一头雾水地推开门。
见是冷霆云,不由得冷了脸色。
“冷小将军是来找小姐的?三日之前,她已经出嫁了,那日的十里红妆,小将军没看见吗?”
2
6.
冷霆云浑身的血一瞬间冲往头顶。
他一把抓住管家的衣领,声音颤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华黎从小就喜欢我,她说过非我不嫁的!”
“什么十里红妆,除了本将军还有谁会这般宠着她?”
冷霆云指尖轻颤,心里没由来得一阵发闷。
但很快又露出轻蔑的笑。
自从七岁那年他救下我之后,我就对他一往情深,抛下大家闺秀的脸面追在他身后。
他远赴疆场,我一日一封情书送到北疆,军中无人不知。
他逛花楼,我提着刀闯进去,一刀劈断了花魁的琵琶,从此京州贵女再无人敢靠近冷霆云半步。
去年他受了风寒大病一场,我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以自己的血入药才将人救回来。
所有人都说,我白华黎爱惨了冷霆云。
日久天长,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以为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也会痴心如旧,非他不嫁。
他嗤笑一声,“我知道了,是华黎让你骗我的吧。她怕我真的娶了苏苏,又拉不下面子服软,这才买通众人跟我演戏呢。”
“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
管家看着他自言自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她真的是…”
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停在我的院子门前,冷霆云看见满院开得正盛的海棠花,顿时放下心来。
他拈起一朵,宠溺道:“华黎最宝贝这丛海棠了,若是出嫁怎么会不带走?”
冷霆云整理好衣冠站在房门口,清了清嗓子。
“华黎,你知错了吗?”
屋内一片沉寂,没有人回应他。
他皱了皱眉,“莫不是还在闹脾气?白华黎,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
冷霆云的手掌贴近房门,刚想推门而入,却被我兄长一把捏紧手腕。
“不好了,苏苏上吊自尽了!”
他瞳孔皱缩,拔腿就往外跑。
刚推开房门,就看到祁苏苏纤细的脖颈正要套进白绫里。
冷霆云和兄长同时出声:“苏苏!”
他们一个冲上前砍断白绫,另一个慌忙将人抱进怀里,怒道:“苏苏,你这是在做什么!”
祁苏苏双眼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霆云哥哥,是我错了,明明你只是利用我和小姐赌气,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爱上你了,如果不能和你长相厮守,我宁愿去死!”
冷霆云的手顿时一僵。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确认我不在才放下心。
“苏苏,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亲妹妹。在我心里,只有华黎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那你就让我去死!”
祁苏苏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伸手要去捡白绫。
兄长沉下脸,喝道:“冷霆云,你明知道她从小丧母,过得有多不容易,还要如此戏耍她。”
“难道要看着苏苏死在你眼前,你才甘心吗?”
7.
冷霆云犹豫半晌,沉默着点了头。
“我可以给你贵妾的名分,但我的正妻只能有华黎一人。”
“华黎善妒,若是被她知道了恐怕不会同意你入府…不如这样,我们明日就成婚,先用一顶小轿迎你入将军府。”
“届时木已成舟,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祁苏苏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温顺无害的笑容。
“只要能长伴在霆云哥哥身边,苏苏就死而无憾了。入府以后,我会事事以小姐为先,绝不和她争风吃醋。”
走出白府,冷霆云迎面撞上从江南康养回来的我爹。
三月前我爹离京休养,听说我成婚了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没想到还没到家就被冷霆云拦了下来。
见到他,我爹先是一愣,下一刻脸色转阴。
“冷霆云,你还有脸来白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将华黎害得有多惨,要不是她命好觅得了良婿,一辈子就被你毁了!”
我早在家书中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娘亲死后,父亲终生未再娶,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和兄长身上。
因我长相酷似娘亲,更是将我宠得无法无天。
如今心尖上的宝贝被人这般欺辱,他怎么能不心痛?
若我爹是个武将,恐怕早就冲上去和冷霆云拼命了。
冷霆云有些难堪地低下头。
“岳父,兄长他跟你说了我要娶苏苏的事?”
“您放心,我跟苏苏之间什么都没有,给她一个贵妾的名分也不过是怕她想不开寻死而已。”
“等成婚以后,我便下令让她搬去别院住,将军府没人能威胁华黎的地位!”
他还不知道我真的成婚了,以为我爹是在说他要纳祁苏苏为妾的事。
我爹眉心狠狠一跳。
“你还要娶祁苏苏?”
“来人,给我把他打出去!再有将军府的人来,全都打出去!”
冷霆云狼狈至极地被赶了出来。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那家我最爱吃的糕点铺子,刚想买上一些去找我赔罪。
却从邻桌人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还以为白大小姐真嫁了个乞丐,没想到竟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小叔子镇北王!”
“听说他当日被叛军追击,好不容易才逃回京州,刚想面见圣上,就被白华黎的绣球砸中,这才成全了一段佳话。”
“镇北王生得俊美非常,那王府就是跟皇宫比也毫不逊色。更别提大婚那日,他竟是将家底搬空了一般,不敢想婚后该有多宠夫人…”
冷霆云脚步一顿,手里热腾腾的糕点掉在了地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他发了疯般往镇北王府跑。
8.
镇北王府的小厮将白府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时,我正在为仇宿风绣香囊。
抚摸着香囊上并蒂双莲的纹路,我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种种,忍不住两颊飞红。
那日喜轿停下,仇宿风亲手将我抱进镇北王府。
主座上,摆着我娘亲与他娘的牌位。
圣上和贤妃娘娘亲自到场主婚,给足了我这新妇的面子。
镇北王成婚,满朝的文武大臣们恨不得全都来讨一杯喜酒喝,闹到下半夜才将人放了回来。
等到仇宿风推开新房的门,已是脚步虚浮。
可他关上房门,又立刻眼神清明。
看着喜床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我,他勾唇一笑,珍重地挑起红盖头。
“累坏了吧?在我面前,不必装出这副端正的样子,做你自己就好。”
盖头滑落,露出一张娇嫩欲滴的脸。
仇宿风盯着我,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下一刻,我却双肩颤抖,跪了下来。
“王爷恕罪,是我骗了你。”
他解衣服的手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华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隐瞒身份的人是我,你为何说是你骗了我?”
他的呼吸离我很近,惹得我红了耳根子。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王爷,我如今…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我毕生的勇气。
我不敢抬头看他,语气又慌又急,“我本以为你只是个乞丐,若是许你万贯家财,兴许能弥补一二…”
“可你是当朝镇北王,天底下除了圣上最尊贵的男人,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
“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会自请下堂…”
我难堪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从七岁起,我就认定此生要嫁的人只有冷霆云一个。
所以当他喝醉了酒,欲火难耐地抱住我时,我没有反抗。
可他负了我。
还糟蹋了我的清白,让我从高贵的白家大小姐,沦为不守女德的罪人。
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我会颜面尽失,满京州任何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娶我。
我静静地等待着仇宿风发怒将我扔出去。
预期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捏紧我的下巴,下一刻,一个吻落了下来。
我被他亲到双腿发软,不得不娇嗔着将人推开。
平复下呼吸后,我轻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他不该厌弃我、指着我大骂吗?
怎么会…亲我?
仇宿风展眉一笑,“华黎,你不必向我道歉。从你七岁起,白府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时我即将远赴西塞,生死未卜,不敢轻易地将一生托付给你。”
“于我而言,所谓的贞洁还不如你的一个笑容。我只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又怎会怪你?”
“毕竟,在你爱上冷霆云的那一日,我就爱上你了。”
9.
眼前人和梦中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的眼睛渐渐模糊。
七岁那年,我和娘亲在祈福的路上遇见山匪,我奄奄一息时是冷霆云救了我。
可那一日,仇宿风也在。
若不是年幼的镇北王和先帝闹了脾气,率领御林军进山打猎,恐怕我早就没命了。
我意神智不清之时,是仇宿风替我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将我抱了起来。
我们被山匪追击,一路逃到了悬崖边。
仇宿风已是遍体鳞伤,却还是在将我交到冷霆云手上之后,孤身去引来山匪。
离开时,他颤着手为我擦去眼泪,笑得疏狂:“我还是第一次见生得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你再哭,可就不美了。”
“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长大以后我娶你,好不好?”
说完,他捡起断成两半的剑,消失在天光里。
回到白府以后,我大病了三月,梦里总能反反复复地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
醒来床边却是小将军冷霆云。
所有人都告诉我,是冷霆云救了我。
仇宿风的名字被轻描淡写抹去,渐渐地我再也想不起来。
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我哭到难以自持,拼命拍打着仇宿风的胸膛:
“原来是你,救我的人是你!仇宿风、你怎么能你告诉我!”
他满眼心疼,将我抱得更紧了。
喑哑的声音落在我耳边:“从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一夜春宵账暖,我成了镇北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第二日一早,仇宿风便拉着我的手昭告整个王府的下人:
“华黎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王府之后所有人都得听她的命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我看着身边高大俊朗的男人,只觉得心中熨贴。
这般明晃晃的偏爱,冷霆云从来没有给过我。
宫中赴宴,他总与我保持三米距离。
贵女之间游玩取乐,他也不肯我提及他的姓名,
“我是朝廷重臣,在外头和你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华黎,你知道御史台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吗,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哪有什么无奈之举,不会是爱与不爱的差别。
来王府的第三日,我便从管家手里接管了账本,有模有样地学起了操持家务。
一日,正在库房中找一样贺礼时,管家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
“王妃,冷小将军来了。”
我淡漠地抬起眼,“若是来找王爷的,就是王爷事务繁忙,让他请回吧。”
管家叹了口气,“门口的府兵将他拦下了,他说见不到您就要自裁。”
我的心一沉,提起裙摆走了出去。
看来我是不得不见冷霆云了。
才刚要踏进院子,就看见冷霆云站在院中,一把沾血的长刀横在脖子上,黏稠的鲜血顺着脖颈不停地在流。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欣喜若狂地转过头。
“华黎,你终于肯见我了!”
长刀“啪”地一声落地,他快步朝我走了过来,眼里泛着泪花:
“这几日我没有一日能睡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你的脸。”
“为我亲手做香囊的你,为我下厨煮长寿面的你,爱惨了我的你…”冷霆云语气哽咽,“华黎,你明明那么喜欢我,可我却把你弄丢了。”
10.
我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摸出针脚歪歪扭扭的香囊,眼中带着一丝期许:
“你看,这是你当年给我做的,我现在都还留着。”
“华黎,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我都能跟你解释。只要你还肯回头,我永远在这里等你!”
我低头扫一眼,忍不住嗤笑。
“冷霆云,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根本就不是我送你的香囊!”
我送给他的那个,早就在他为救祁苏苏落水时不见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几年前祁苏苏偷偷塞在他枕头下的。
他明知道祁苏苏对他的心思,也知道她趁着夜深进过他的屋子。
可冷霆云不揭穿、不拒绝、不承认。
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两个女人的爱,沉溺在追捧之中无法自拔。
反正,我对他死心塌地,非他不嫁。
冷霆云脸色一白,慌忙扔掉手里的香囊,在身上不停翻找。
“你再等等我,我一定能找到的,我…”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我已经成婚了,如今是镇北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
“你现在做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华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苦涩地笑,“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你会对着我甜甜的笑,就算我做错了事情也会原谅。你怎么能嫁给别人,你说过你只会嫁给我的…”
冷霆云突然停住,神色古怪地拉住我的手。
在看到我颈侧一闪而过的红痕后,他猛地捏紧我的手腕,嘶吼道:“是因为仇宿风吗?他是镇北王,能给你尊贵的身份,你就连自己都能出卖吗!”
我忍无可忍,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等在一边的侍卫们顿时冲了出来,一脸严肃地将我护在身后,森寒的刀剑对准了冷霆云。
“冷小将军胆敢对王妃不敬,是想造反吗?”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我冷静又疏离地看着冷霆云。
明明熟识多年,却好像在此刻才看清了他。
“冷霆云,你走吧,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可能了。”
“在你抛弃我去救祁苏苏的时候,在你故意将绣球塞给路边乞丐的时候,在你…隐瞒了是仇宿风救了我的真相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他说我爱慕虚荣,享受仇宿风带给我的王妃之位。
可是他忘了,我嫁给仇宿风时,他只是个家徒四壁的乞丐。
我白华黎的爱向来堂堂正正。
但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冷霆云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华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就在这时,仇宿风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道明黄的圣旨。
他将我拉到身后,居高临下看着冷霆云。
冷霆云像是失去理智,竟然毫无尊严地跪在他脚下,“王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伤华黎的心。”
“可我真的爱她,你能不能把她还给我?如果没有华黎,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他捂住心口,后知后觉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11.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有我跟在身后,对着他闻言软语的撒娇。
面对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他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仇宿风”。
于是一拖再拖,一错再错。
骄傲桀骜的小将军第一次丢尽脸面。
是为了求我跟他回去。
可惜,我已经不爱他了。
仇宿风脸色铁青,握着我的手因为气愤微微发颤。
他一脚踢开冷霆云:“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华黎眼前?”
“如果那天在场的人不是我,你当真要逼着她嫁给一个乞丐,或者是什么残废、赌徒?冷霆云,你的爱根本就一文不值!”
冷霆云被他骂得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垂下眼睫,感受到心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化为平静。
现在的我,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了。
他不能再牵动我的心一分一毫。
我正打算让侍卫把人扔出去,仇宿风按住了我的手。
他缓缓展开圣旨,沉声道:“将军府中搜出大量跟叛军来往的书信,圣上有令,将冷家所有人都押入天牢!”
冷霆云已然心死,听到要被关进天牢也没什么反应。
任由自己像一滩烂肉一样被拖了出去。
唯独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从痛苦、不舍,到浓浓的绝望。
“华黎,对不起…我爱你…”
“若是有来生…”
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那没说完的半句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冷霆云被带走以后,仇宿风绕过我径直往房里走,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我心中警铃大作,顿时缠上去撒娇道:“夫君怎么了?莫不是…还在吃我和冷霆云的醋?”
“我对天发誓,现在对他没有一丝感情!”
仇宿风转过头不理我。
我又环住他的肩膀,仰头亲在了他的唇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问着:
“到底是我哪里做错了!”
他眼尾发红,委屈道:“你都没给我做过香囊。”
听到这个答案,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堂堂镇北王竟然会因为没收到香囊吃醋?
我没记错的话,他每次班师回朝,都有整整一条街的妙龄女子往他身上丢手帕香囊。
“这种东西,你应该已经有不少吧?”
他睁大眼睛:“才没有!”
见把人都弄够了,我憋着笑从怀里摸出昨晚绣成的香囊,“谁说我没给你做了?只是针脚粗陋、比不上宫里的绣娘们,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仇宿风接过香囊,立刻系自私了腰间,宝贝得不得了。
他眸色深深,将我打横抱起,语气带着几分哑:
“王妃送的,本王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作为回礼,本王也得让王妃欢喜一番。”
床帐落下,又是一夜缱绻。
一月后,太医给我诊出了喜脉。
与此同时,天牢那边也传来消息,冷家与叛军来往甚密,意图谋反,判了满门抄斩。
就连我的兄长,也参与其中。
他瞒着冷霆云为将军府效力,偷出了宫中不少机密布防。
对于这些,我和我爹一概不知。
况且我爹年迈,我又怀有身孕,皆被圣上赦免。
我爹也免不得辞官告老,住进了镇北王府。
行刑那日,京州下了一场大雪。
听说处决之人的血将整条街都染成红色。
从前白府的老宅中,还跑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她挺着孕肚跪在刑场,一会说自己是冷霆云的将军夫人,一会又说怀了我兄长的孩子。
又哭又笑了好久,被御林军一刀捅穿。
“冷霆云的家眷是死,白玮衡的孽种也是死。”
我看着窗台上微融的雪花,扬手让人去替他们收尸。
“找一块荒山安葬了便好,其余的,都不必了。”
相识一场,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了。
从今往后,当真是死生不复相见。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只觉心底一阵茫然。
不远处,仇宿风提着一大盒糕点像我走了过来。
我扬起唇角。
所幸,这世间还有他在,足够我抵挡所有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