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梅林边的“偶遇”之后,沈清漪果真被免去了几日粗重活计。钱嬷嬷只吩咐她在屋里“将养”,连带着送来的饭食都多了些油水。春桃和秋杏面上不说,私下里咬耳朵的次数却愈发多了。
“瞧她那病西施的模样,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相……”春桃捻着针线,声音压得极低。
秋杏哼了一声:“管她真病假病,如今可是入了万岁爷的眼了。没见张公公都对她客气三分?”
“入了眼又如何?不过是个奉茶的。万岁爷那般性子,今儿瞧得上,明儿腻了,还不是……”
未尽之语里是酸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笑话的期盼。
沈清漪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将养?她需要的可不是这个。
风寒是假,那几声咳嗽,那恰到好处的晕眩,不过是“冰肌玉骨”对肌体控制达到一定程度后,配合“百媚生”营造出的表象。她要的是在萧衍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一颗关于“柔弱”、“需要怜惜”的种子。
但种子需要灌溉,需要契机才能破土。
她在等。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凶险。
这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巡夜太监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沈清漪浅眠中,忽然被一阵极其细微、却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惊醒。
声音来自她这间小屋的窗外。
她屏住呼吸,悄然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挪到窗边。窗纸破旧处,被她用之前绣帕剩下的边角料小心糊住了,此刻她轻轻拨开一点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昏暗,庭院积雪映着惨淡的光。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她窗根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往窗棂与墙壁的缝隙里塞。
不是太监,看身形,像个宫女。
沈清漪心中一凛,瞬间想到了许多。栽赃?陷害?这宫里弄死一个人的法子有千百种,最简单直接的,莫过于在她住处“发现”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那黑影动作很快,塞完东西,又四下张望一番,便弓着身子,沿着墙根的阴影,迅速溜走了,方向似乎是通往春桃、秋杏住处的那边。
沈清漪没有立刻声张。她退回床边,迅速穿好衣服,脑中飞快思索。
此刻出去查看,若那东西真是要命的物件,她便是人赃并获,百口莫辩。若不去查看,明日被人“偶然”发现,她同样是死路一条。
不能坐以待毙。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冷了下来。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安生,那便索性……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些。
她轻轻拉开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屋子,并未去看窗根下被塞了什么,而是直接朝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她脚步极轻,对清晏阁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绕过回廊,穿过月洞门,果然看见那黑影闪身进了后院角落一处堆放杂物的耳房。
沈清漪没有靠近,只是隐在一株落光叶子的海棠树后,静静等待。
不过片刻,那耳房门再次打开,黑影走了出来,手里已空,似乎完成了某项任务,脚步轻快了些许,朝着宫女住所走去。借着微弱的天光,沈清漪看清了那人的侧脸——是秋杏!
果然是她。
沈清漪眸中寒光一闪。她没有折返,而是等秋杏走远后,迅速闪身进了那间杂物耳房。
耳房里堆着些破旧的桌椅、淘汰的宫灯等物,布满灰尘。沈清漪目光锐利地扫过,很快在墙角一个倒扣着的破箩筐下,发现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她没有用手去碰,而是从袖中取出平日做针线用的银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油纸一角。
里面是几块色泽暗沉、形状不规则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略带腥甜的气味。
是麝香!而且是品质极次、气味浓烈未经过多处理的原始麝香!这东西对女子危害极大,尤其是对有孕之人。若在她房中发现此物,无论她是否知情,一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更何况,萧衍至今无子,宫中对此物忌讳极深。
好狠毒的心思!
沈清漪心念电转。秋杏一个人,未必有这般胆量和心思,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或是春桃,或是……这清晏阁之外的人。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看着那包麝香,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形。
她要用这包东西,不仅洗脱自己的嫌疑,还要反将一军!
她迅速用油纸重新将麝香包好,依旧用银剪刀夹着,不留指纹。然后,她并未将东西放回原处,而是带着它,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杂物房。
她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径直走向清晏阁主殿后方——那里靠近御书房的方向,有一处小小的、供夜间值守太监临时歇脚的班房。
今夜在那里值守的,恰好是曾受过张德全提点、对沈清漪存了几分善意的太监小禄子。
沈清漪走到班房窗外,轻轻叩了叩窗棂。
里面传来小禄子带着睡意的、警惕的声音:“谁?”
“禄公公,是我,沈清漪。”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恐惧,“有……有要事禀报张公公,事关重大,奴婢不敢声张,求禄公公代为通传,奴婢在此等候。”
小禄子一听是沈清漪,又听她语气不对,立刻清醒了大半。他深知此女如今在御前有些不同,不敢怠慢,连忙披衣起身:“沈姑娘稍候,咱家这就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传来。来的不仅是小禄子,还有披着外袍、面色凝重的张德全。
“怎么回事?”张德全压着嗓子,目光如电扫过沈清漪,以及她手中用帕子垫着、小心翼翼捧着的那包东西。那奇异的腥甜气味,让他脸色骤变。
沈清漪“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双手将那包麝香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抑制着,显得分外可怜:
“张公公!求公公明鉴!奴婢今夜睡得不安,起身关窗,却发现窗外被人塞了此物!奴婢虽愚钝,却也认得这是宫中大忌之物!奴婢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是何人要害奴婢,更恐此物流入宫中,酿成大祸!奴婢不敢隐瞒,唯有冒死禀报公公!”
她抬起头,泪光在月色下闪烁,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副受惊过度、却又深明大义的模样。
张德全盯着那包麝香,又看看沈清漪,眼神变幻不定。他伸手,用指尖拈起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更加难看。
“你是在何处发现的?”他声音森然。
“就在奴婢所居西厢房的窗根下!”沈清漪泣道,“奴婢发现后,心惊胆战,唯恐还有同伙,不敢声张,又怕此物留在原地再生事端,这才……这才斗胆带着它来寻公公!奴婢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她将“发现后立刻上报”、“唯恐酿祸”的姿态做得十足,完全撇清了自己,反而塑造了一个无辜受害、忠心为主的形象。
张德全沉默片刻。他信不信沈清漪的话另说,但这包麝香出现在清晏阁,尤其是出现在这个刚刚得了陛下一点青眼的宫女窗外,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必须立刻处理,并且要查!
他深吸一口气,对沈清漪道:“起来吧。此事杂家知晓了。你做得对,没有声张,很好。”
他接过那包麝香,用帕子仔细包好,揣入袖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今晚之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准提起。咱家自有主张。”
“是!奴婢明白!谢公公!”沈清漪叩首,声音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张德全不再多言,带着小禄子,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清漪慢慢从雪地里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屑。脸上的泪痕犹在,眼底却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风波已起。
接下来,就看张德全这把刀,够不够快了。
她拢了拢衣襟,感受着夜寒刺骨,唇边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清晏阁的水,果然被她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