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死了,坤宁宫悬素缟,嫔妃哀恸失声。
可皇帝丝毫都不伤心,日日宿在我宫中。
世人皆说我专房之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可只有我知道,我的下场,只会比皇后更惨。
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王德顺躬着身子进来时,我正对着菱花镜,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插入鬓。
镜中人眉眼秾丽,容色胜雪,一身海棠红的宫装,在这满宫皆素的时节,扎眼得紧。
“娘娘,”王德顺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谄媚,“陛下说,今晚依旧歇在咱们长春宫。”
我眼波未动,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去回陛下的话,说本宫备下他爱喝的梨花白。”
王德顺诺诺退下。
殿内恢复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我起身,缓步走至窗前,目光越过重重殿宇飞檐,投向那个如今挂满白绫的方向,坤宁宫。
坤宁宫的白幡,已经挂了两日了。
贴身宫女白芷悄步上前,低声道:
“娘娘,各宫主子们都在坤宁宫哭灵,声音悲切得很。
如今宫里议论纷纷,都说娘娘您……两日都未曾去拜谒皇后娘娘棺椁,怕是……恃宠而骄了些。”
我闻言,唇角轻轻一勾,逸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像是冰棱碎在玉盘上。
“人都死了,”我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有什么好拜见的。”
白芷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我挥手屏退了殿内所有侍从。
当最后一名宫女的衣角消失在门帘后,偌大的内殿,只剩下我一人,以及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沉寂。
坤宁宫白色的幡旗在晚风中孤零零地飘荡,像无处依托的魂灵。
我静静地坐在窗边听着那里的哭声,直到夜晚。
薛栖云,你死了,她们都在哭呢。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我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身,脸上已挂上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
楚汀之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虽只是而立之年,眉宇间却已积压了太多属于帝王的沉重与算计。
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有些苍白,眼神深处是掩饰不住的倦色。
“皇上。”
我依礼上前,为他解下繁重的朝冠和外袍。
动作熟练而自然。
晚膳早已备好,精致得像一幅画。
我安静地布菜,将一块他素日喜欢的清蒸鲥鱼腹肉夹到他碗中。
他拿起银箸,却未立刻动,目光落在虚空处,半晌,才似无意般提起:
“内务府今日整理坤宁宫遗物,见栖云妆匣最底层,还收着你及笄礼时送她的那枚白玉环,玉质温润,她保存得极好。”
栖云……薛栖云……
那是皇后的闺名,我已经不知道再次从楚汀之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已经隔了多少年了。
我布菜的手,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如常。
垂眸,盯着自己碗中一粒粒饱满的珍珠米,轻声道:
“皇后娘娘……一向念旧。”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你不念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臣妾念的,是皇上待臣妾之心,过往种种,皆如云烟,唯有眼前人,才是真。”
他似乎被我这番深情的言语取悦,又或是懒得再深究,终于动了筷。
一顿饭,在无声的咀嚼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中度过。
他吃得很少,席间再无话。
我亦沉默,心思却已飘远。
念旧?
我如何不念。
夜深,楚汀之已然睡熟。
均匀的呼吸声在偌大的寝殿里回荡,更显空旷。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只剩下坤宁宫的白幡。
尤其是楚汀之的话,让我更难以入眠。
我悄然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
镜台上有一个小巧的螺钿匣子,我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一对海棠珠花。
金丝累成的花瓣,点缀着细碎的红宝,虽不甚名贵,做工却极是精巧,透着岁月温润的光泽。
指尖触上那冰凉的花瓣,微微发颤。
那是七岁的光景,谢家与薛家府邸仅一墙之隔。
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
穿着石榴红绫裙的小女孩,利落地爬上靠墙而立的石榴树,又笨拙地试图翻过那堵高高的墙头。
墙那边,一个穿着月白绣绿萼梅花衣裙的女孩,正焦急地跺着脚,仰着头小声喊:
“谢棠,你慢点儿!小心摔着!”
“栖云姐姐,接住我!”
我眼一闭,心一横,跳了下去。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而是跌入一个带着淡淡书卷墨香的柔软怀抱。
我们俩滚作一团,沾了满身的草屑,互相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薛栖云,那个素有才女之名、被宰相府规矩教养得一丝不苟的女孩,只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这般毫无形象的笑容。
我们手拉手跑进她的闺房,屏退了丫鬟,并头躺在她那张雕花拔步床上。
窗外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偶尔被风吹进一两片,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她侧过身,从枕下摸出这对海棠珠花,塞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的:
“棠儿,给你,爹爹门生送来的,我瞧着这海棠花,正合你的名字。”
我拿着珠花,心里欢喜得紧,嘴上却故意说:
“哼,定是你有了更好的,才拿这剩下的打发我。”
她急得脸都红了,伸手要来拧我的嘴:
“你这没良心的!我有什么好的不是紧着你先挑?这珠花我只得了这一对,自己都没舍得戴……”
我忙笑着躲开,将珠花紧紧攥在手心:
“我逗你呢!栖云姐姐给我的,自然是最好的。”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栖云姐姐,我们一辈子都要好,好不好?就像这海棠珠花,永远是一对。”
她也认真地看着我,用力点头:“那自然,等未来我们棠儿嫁人,我再送你一对。”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猛地回神,才发现竟将珠花的金丝花瓣掰得有些弯曲。
镜中的女子,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那双眸子里,再无当年的澄澈灵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眼眶有些发酸,我用力闭上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薛栖云,你死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哭。
值夜的白芷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她是我从府里带进宫的丫头,是我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
“娘娘,可是又梦魇了?”她低声问。
我摇了摇头,指尖冰凉,捧住温热的茶杯才觉一丝暖意。
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让我们宫外的人,继续去查原兵部侍郎王允之的家眷流放至何处了。
找到他们,不惜任何代价,问出所有关于振威将军罗成在北疆之败前后的所有事,记住,要快,更要隐秘。”
白芷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垂首道:
“是,奴婢明白。”
她悄然退下,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前却恍惚起来。
“贵妃睡不着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
我心中猛地一惊,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蓦然回头。
只见楚汀之不知何时也已起身,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定定地望着窗外坤宁宫的方向。
他仅着明黄色寝衣,身形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又带着压迫感的龙涎香气。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离开这气味笼罩的空间,微微屈膝:
“皇上恕罪,臣妾惊扰圣驾了,只是……想起了一些年少时的事情,一时难以入眠。”
“哦?”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想起了什么?”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
“想起了……年少时,皇后娘娘有一次因小事被薛相禁足。
臣妾心中焦急,便趁着夜色,偷偷爬上了薛府后院那棵高大的石榴树,笨手笨脚地翻进了皇后娘娘的院子。”
楚汀之闻言,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轻轻哼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是叹:
“薛相家教向来严苛,府中守卫亦不算松懈,能那般不管不顾爬进栖云院子的,满京城,恐怕也只有你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我院中那些在夜色中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海棠树,花影幢幢,开得不管不顾,盛烈灼眼。
他喃喃道:“贵妃院中的海棠……开得真好。”
旋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前不久北疆给皇后宫中送了两株极品海棠,栖云去前,还念叨着自己院子里的花没人照顾……罢了,明日朕叫人……”
他顿了顿,改口道:
“算了,其他人不懂花,做事毛躁,你叫白芷去一趟,把那两盆海棠搬到你宫中照料吧。”
栖云……他又这般自然地唤了皇后的闺名。
我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仿佛陷入遥远回忆的神情。
再听着窗外夜风中隐约传来的、自坤宁宫方向飘来的幽幽哭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讥诮涌上心头。
我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吗?坤宁宫……此刻想必很冷清。”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楚汀之的神情骤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猛地转头看向坤宁宫的方向。
他的侧脸在跳动不安的烛光下晦暗不明,唇线紧绷,整个人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寒冰笼罩。
他没有回答。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
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完,他甚至未曾再看我一眼,径直转身,脚步有些仓促地走出了寝殿,明黄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臣妾,恭送皇上。”
我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白芷才急忙上前将我扶起。
我缓缓直起身,望着那空荡荡的殿门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轻嗤。
楚汀之,你不敢去看她。
你没有脸去见她。
“白芷,”我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明日,你去坤宁宫,将皇后娘娘那两盆海棠,妥善搬回来。”
白芷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低声道:
“娘娘,皇上在皇后丧仪期间日日歇在您宫中,这已是风口浪尖。
如今再让奴婢这般光明正大地去搬皇后宫中的心爱之物……后宫那些娘娘小主们,怕是又要议论纷纷,言语恐会对娘娘不利……”
我看着白芷担忧的神情,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却是一片洞悉一切的清明。
“放心,”我语气平淡,,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她,也告诫自己,“我又不是薛栖云。”
我微微停顿,夜风吹动烛火,在我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
“我没她那么蠢。”
白芷闻言,浑身一震,立刻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在楚汀之还是那个不甚得宠、却风姿清逸的六皇子时,在我们三人之间尚未横亘皇权与无法弥补的裂痕时,那段岁月,是真正被镀上了金色暖阳的。
一切的开始,源于一场京中才子佳人云集的诗会。
楚汀之虽地位不显,但其文采斐然,在一众皇子中堪称翘楚,于诗会上自然引人注目。
而薛栖云,作为宰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在那样的场合更是光芒四射。
我至今记得,他们二人于飞花令中一来一往,诗句如珠玉般倾泻而出,引得满座惊叹。
那日的薛栖云,端庄娴雅,眉目间是书卷气蕴养出的从容与智慧,如同皎皎明月。
而楚汀之,看向她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说来也是缘分,先皇崇尚文武兼修。
纵是楚汀之这般不喜武事的皇子,也不得不定期前往将军府,寻我两位兄长切磋武艺。
而我,自幼被父兄娇宠,性子跳脱,最不耐被拘在闺阁之中做些女红,便时常怂恿薛栖云一同偷溜出府游玩。
薛相治家严谨,薛栖云身为嫡女,行动多有不便。
于是,我们唯一的通道,便是谢府与薛府相邻的那堵院墙,以及墙边那棵高大的石榴树。
薛栖云大家闺秀,起初哪里肯做这等不雅之事,耐不住我软磨硬泡,终是妥协。
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颤巍巍地爬上梯子,小心翼翼踩上石榴树枝桠,然后闭着眼往下跳的模样。
结果自然是摔了,发髻微乱,裙角沾了泥,额发上还挂着一片石榴叶,狼狈又可爱。
更巧的是,那天楚汀之恰好来府寻我兄长,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薛栖云当时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瞬间飞起红霞,比天边最美的晚霞还要秾丽。
我在旁边看得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拍着大腿笑弯了腰。
而楚汀之,就站在不远处,神情怔愣,目光直直地落在栖云那张羞红了的脸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名满京城的才女。
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在诗会上与他侃侃而谈、风华绝代的薛小姐,竟也有如此鲜活灵动、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一面。
直到我强忍住笑,一把拉起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栖云,飞快地跑进我的闺房,他仿佛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自那以后,我们三人便奇异地熟络了起来,楚汀之常为我们外出打掩护。
楚汀之再来府中,不再仅仅是为了武艺,有时会带上精心搜罗的孤本诗集,或是些有趣又不失雅致的小玩意。
他送给我的,多是些新奇有趣的顽意儿。
而送给薛栖云的,却总是投其所好,或是珍贵的古籍,或是上好的徽墨,每一份都看得出用了十足的心思。
有一年春末,我们三人又一次成功偷溜出府,去了京郊一处景致清幽的别院。院内几株海棠树开得正盛,如云似霞。
“栖云,你看那支。”
楚汀之指着最高枝头那一簇,花开得尤其繁密绚烂,在阳光下仿佛燃烧的火焰。
薛栖云仰着头,眸中映着海棠的红,唇角弯起,笑靥比海棠更明媚动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欢喜。
我在旁边瞧着,故意拖长了语调,打趣道:
“啧啧,某人呦,这春心萌动的样子,可比海棠花好看多啦!”
“棠儿!”
薛栖云羞得跺脚,脸颊瞬间又红得如同熟透的胭脂,娇嗔着要来捂我的嘴。
楚汀之闻言,回头看了薛栖云一眼,眼中笑意更深。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撩起衣袍下摆,身手敏捷地攀上树干,几个起落,便够到了那最高处的花枝。
他小心地折下那支开得最盛的海棠,轻盈地跃下,稳稳落在栖云面前。
微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栖云的裙摆。
他将那支海棠递到她面前,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栖云,赠你。”
薛栖云接过花,低头轻嗅,那羞怯又甜蜜的模样,我见犹怜。
“楚哥哥,”我在一旁笑着拍手起哄,“这花可衬得上我栖云姐姐?”
楚汀之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栖云身上,语气却带着纵容的笑意回答我:
“自然,唯有此花,方能略衬栖云一二。”
“那我也要,”我凑上前,扯着他的袖子耍赖,“反正你身手好,顺手再折一支给我嘛。”
楚汀之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无半分不耐,只有对自家调皮妹妹般的纵容:
“你这丫头,尽会凑热闹。”
说着,他果真再次转身,轻松地为我们折下一支略小些,却同样娇艳的海棠,递到我手中。
那时,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海棠的甜香。
我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温文尔雅,目光缱绻,一个才貌双全,笑靥如花。
心中只觉得,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我握着那支略小的海棠,看着薛栖云手中那支最繁盛的,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时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以为年少时的心动,会如同那日他折下的海棠,永远盛放,结果成甜蜜的果。
殊不知,最美的幻梦,碎裂时,才最是伤人。
烛火猛地一跳,将我从回忆里拽回。
眼前,是冰冷华丽的宫殿,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年少时无忧无虑的笑声
我看着坤宁宫的方向,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薛栖云,你看见了吗?
楚汀之用我的宠,来掩盖你的死。
他不敢面对你的离去,便躲在我这里,试图从我这与你的过往间,寻找一点虚假的慰藉。
或是确认他帝王权威之下,那一点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悔。
世人皆道我谢棠专房独宠,风光无两。
可只有我知道,这所谓的恩宠,是淬了毒的蜜糖,我的下场,只会比薛栖云更惨。
我慢慢收拢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我彻底清醒。
薛栖云,我们的约定,终究是碎了。
而打碎它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长夜未尽,这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