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连几日,楚汀之皆宿在我这长春宫中。

晨起送他离去时,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视线,探究的,嫉妒的,或是纯粹看戏的。

我皆坦然受之,甚至有意将姿态放得更柔顺依赖些,将一个宠妃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世人需要看到他们想看的,我便演给他们看。

坤宁宫的哀声隐隐传来,像是这宫廷永不停歇的背景低吟。

我坐在镜前,任由白芷为我卸去钗环。

“娘娘,今日静妃娘娘遣人来问,您可还过去下棋?”白芷轻声问道。

我抬眼,看向镜中白芷映出的倒影:“去,恰好去看看小殿下”

静妃林晚舟,吏部尚书之女,入宫不算早,资历不算深,却凭着通透的性子和不争不抢的态度,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稳占一席之地。‌‍⁡⁤

更重要的是,她是少数几个,我看不透,却也觉得无需过分防备的人。

静妃的居所远离中宫,清静雅致,不似我长春宫那般刻意营造的富丽,庭院布置得清雅疏朗,几丛翠竹,一方石景,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

我到时,她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残局,目光却温柔地追随着不远处乳母怀中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是薛栖云留下的唯一骨血,如今宫中最名正言顺的皇子,楚澜。

孩子三岁了,因为早产的缘故,却比同龄人显得孱弱,小脸苍白,此刻正安静地玩着乳母衣襟上的盘扣。

“你来了。”

静妃见我,并不起身行礼,只微微颔首。

这是她宫中特有的规矩,也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父亲是朝中清流,送她入宫本就是为家族增添一份保障,她本人却对这些虚礼看得极淡。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心思却全在那孩子身上:

“殿下现在气色似乎好些了。”

静妃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声音平静无波,面上却是掩饰不了的关怀:

“太医来看过,说是还需静静将养,不宜惊扰。”

她话中有话,抬眼看了看我:

“倒是你,贵妃娘娘,连着几日不来看看这孩子,他前两日还模糊地念着棠娘娘。”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伸手,对乳母道:“让本宫抱抱。”

孩子被送入我怀中,轻得如同羽毛。

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衣襟上的海棠绣纹很有趣,伸出小手想要触碰。

这眉眼,像极了薛栖云,尤其是那安静的神态。‌‍⁡⁤

“殿下又重了些。”

我笑着对静妃说,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

这是薛栖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算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自从薛栖云过世之后,这孩子便在我的操作下交由静妃抚养。

静妃挥手屏退了左右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嬷嬷在远处照看。

“是啊,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娘娘这般喜欢皇子,何不向皇上请旨,亲自抚养?”

静妃落下一子,语气依旧平淡。

我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僵。

亲自抚养?

放在我这宠冠六宫,却也是众矢之的的长春宫?

那才是真正将他置于炭火之上。

我低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微凉的额头,低声道:

“本宫性子冷,不会照顾孩子,在你这里,他才能平安长大。”

静妃看了我片刻,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淡,几乎看不见:

“是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贵妃娘娘来我这里,原也不是为了下棋。”

我将孩子交还给嬷嬷,与静妃对面而坐,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落在星位。

“娘娘近日辛苦了,陛下的寿辰在即,想来又需你费一番心思。”

静妃执白,落子轻缓,语气也如同她的棋子一般,不疾不徐。

寿辰……

我下意识看向旁边正在抓着布老虎冲我晃动的小殿下。‌‍⁡⁤

当年,那场先皇寿宴,可谓极尽隆重。

那时,我和薛栖云都未曾料到,楚汀之会在此刻,投下一枚如此惊人的石子。

当被问及可有贺礼时,楚汀之从容出列,并非献上奇珍异宝,而是朗声诵读了一首长诗。

那首诗,字字珠玑,文采斐然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将对先皇文治武功的赞颂与一位儿子对父亲的崇敬结合得淋漓尽致。

情感真挚恳切,明显倾注了全部心血。

诗句一出,满堂皆惊,连素来严肃的先皇都罕见地露出了愉悦之色,连连抚掌称赞,看向这个平日并不算起眼的儿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意。

宴后,薛栖云拿着偷偷抄录的诗句,日日与我分析其中的精妙用典与磅礴气韵,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欣赏。

可我那时,哪里耐烦去细究诗中深意。

我拉着薛栖云,压低声音,语气是看透一切的惊叹:

“栖云姐姐,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这哪里是作诗,分明是作秀!

费这般大功夫,字字斟酌,句句恳切,分明是为了讨皇上欢心,为日后……求赐婚做准备呢。”

薛栖云的脸瞬间红透,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慌忙来捂我的嘴,声音细若蚊蚋:

“棠儿!休要胡言!这等话怎能乱说!”

“我才没乱说。”

我躲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将自己观察到的和盘托出。

“你可知,近一个月,他日日拉着我两个哥哥往练武场跑,勤快得不像话。

我看啊,他就是想在不久后的秋猎上拔得头筹,好借着皇上高兴,顺势提出赐婚的名头。”

薛栖云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连摇头:

“不可能……你、你别瞎猜……”

我见她不信,撇撇嘴,抛出了更确凿的证据:‌‍⁡⁤

“哼,我没瞎猜,前几日,他还特意求到我这儿,让我在我哥哥们面前替他说说好话,秋猎时……稍微帮衬他一下。

为了堵我的嘴,还送了我一套赤金镶宝的头面,价值不菲呢!”

我顿了顿,声音更低。

“栖云姐姐,你想想,他母妃早逝,母家势微,哪来那么多闲钱?这套头面,怕是下了血本的。”

薛栖云怔住了,捧着诗笺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神色复杂,既有被珍视的甜蜜,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果不其然,在不久后的秋猎上,在我两位哥哥不着痕迹的帮衬下,楚汀之表现出色,竟真的力压一众擅长弓马的皇子宗亲,拔得了头筹。

先皇本就因寿宴诗作对他印象颇佳,见此更是龙心大悦,当众问他想要何赏赐。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看见楚汀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投向女眷席中薛栖云的方向,随即郑重跪下,声音清晰而有力:

“儿臣别无他求,唯愿求娶薛相嫡女,薛栖云为妻!”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预想中的皆大欢喜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御座之上先皇长久的沉默,以及席间薛相骤然起身、面露的惶恐与不安。

最终,赐婚之事被先皇以“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为由,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当晚,薛栖云便被薛相勒令罚跪祠堂,三日不得外出。

连我爹娘在知晓我两位哥哥或多或少参与了此事后,也勃然大怒,将他们狠揍了一顿板子,并下令将我禁足房中。

直到那时,我才懵懂地意识到,先皇身体日渐衰败,立储风波暗涌。

各位皇子的婚配,早已不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牵扯各方势力的政治站队。

薛相身为文臣之首,他的女儿嫁给哪位皇子,几乎等同于宣告薛家的立场。

楚汀之此番高调求娶,落在不同人眼中,便成了野心勃勃的试探与捆绑。

男女之情,若门当户对,水到渠成,便是佳话,若门第悬殊,时机不当,便成了私相授受的罪名。‌‍⁡⁤

以薛家的门风家教,薛栖云此番,必受重罚。

我被关在房里,心急如焚,却连房门都出不去。

夜深人静时,只能隐约听到隔壁薛府方向,隔着高墙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多亏了我的侍女白芷与栖云的贴身婢女南枝交好,才偷偷为我打听到消息。

南枝说,薛栖云在祠堂里坦然承认自己心悦六皇子,但坚称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越之举,并直言非他不嫁。

薛相闻言震怒,直接动了家法,戒尺重重落在薛栖云执笔的纤纤玉手上,打得红肿不堪,几日无法握笔。

薛家最重书法文墨,薛相此举,当真是怒到了极致。

好在,事情不久后出现了转机。

在一次宫廷赏花宴上,一位已明确站队二皇子的武将,酒后失德,竟在御前公然行刺。

场面大乱之际,是楚汀之毫不犹豫地扑身而上,为先皇挡下了致命一剑。

剑刃深入,离心口仅三寸之遥,他当场血流如注,几乎性命垂危。

二皇子是皇后所出,母家势大,本就令先皇心生忌惮,不愿见其一家独大。

楚汀之此番舍身救驾的忠孝之举,恰好给了先皇一个绝佳的制衡理由。

待楚汀之伤情稍稳,先皇便下旨,将宰相嫡女薛栖云,赐婚于母家不显、却忠孝可嘉的六皇子楚汀之。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趁着守备松懈,熟门熟路地翻过墙头,想去恭喜薛栖云。

然而,我刚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院子的角落,便看见薛相正站在那里,与跪在地上的薛栖云说话。

月光下,薛相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重:

“……为父身为宰相,立储夺嫡之争,本就无法置身事外,原只想将你许予我的门生,家境清贫些也无妨,至少能保你一生安稳,远离这些纷争……”

薛相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儿,你……当真想好了?”‌‍⁡⁤

薛栖云重重叩首,抬起头时,脸上犹有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清晰而决绝:

“女儿想好了,此生,永不后悔。”

薛相沉默地看着女儿,良久,才又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藏身的阴影角落,却并未戳穿,只是意味不明地低语了一句。

像是说给薛栖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或者说,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旁人听:

“这个楚汀之……聪明,也够狠,或许……站队他,真能保住我薛家吧。”

他弯腰扶起薛栖云,随即缓缓离开。

我不知道薛相到底有没有发现我,我只知道,自那以后,薛栖云的院子里,除了那棵供我们攀爬的石榴树外,又多了一棵新栽的海棠树。

那时,我只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欢喜,却未能完全体会薛相那句聪明也够狠背后的深意。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薛相不愧是朝中重臣,这等看人的能力,当真是稳准狠。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我淡淡道,目光落在棋局上,“倒是妹妹,照顾殿下劳心劳力。”

几番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成纠缠之势。

静妃沉吟片刻,落下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恰好堵住了我一条大龙的去路。

她抬起眼,声音压得更低:

“前朝之事,妾身本不该多言,只是听闻,罗家虽倒,振威将军旧部在军中毕竟盘根错节,陛下为稳定军心,也未曾彻底清洗,只处置了几个为首的。”

我执棋的手顿了顿,随即一枚黑子精准地落在她白棋的气眼上,屠了她一条小龙。

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

“树倒猢狲散,不假,但猢狲若藏得深,自以为能在这林子里继续苟活,甚至伺机而动,那便不能怪猎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了。”

静妃执棋的手停在半空,抬眼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和极淡的赞同,她不再多言,只轻轻落下白子:‌‍⁡⁤

“娘娘,林家永远站在你身后。”

这局棋,最终以我的微弱优势胜出。

我们又逗弄了一会儿小殿下,我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