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死了,坤宁宫悬素缟,嫔妃哀恸失声。
可皇帝丝毫都不伤心,日日宿在我宫中。
世人皆说我专房之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可只有我知道,我的下场,只会比皇后更惨。
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王德顺躬着身子进来时,我正对着菱花镜,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插入鬓。
镜中人眉眼秾丽,容色胜雪,一身海棠红的宫装,在这满宫皆素的时节,扎眼得紧。
“娘娘,”王德顺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谄媚,“陛下说,今晚依旧歇在咱们长春宫。”
我眼波未动,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去回陛下的话,说本宫备下他爱喝的梨花白。”
王德顺诺诺退下。
殿内恢复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我起身,缓步走至窗前,目光越过重重殿宇飞檐,投向那个如今挂满白绫的方向,坤宁宫。
坤宁宫的白幡,已经挂了两日了。
贴身宫女白芷悄步上前,低声道:
“娘娘,各宫主子们都在坤宁宫哭灵,声音悲切得很。
如今宫里议论纷纷,都说娘娘您……两日都未曾去拜谒皇后娘娘棺椁,怕是……恃宠而骄了些。”
我闻言,唇角轻轻一勾,逸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像是冰棱碎在玉盘上。
“人都死了,”我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有什么好拜见的。”
白芷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我挥手屏退了殿内所有侍从。
当最后一名宫女的衣角消失在门帘后,偌大的内殿,只剩下我一人,以及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沉寂。
坤宁宫白色的幡旗在晚风中孤零零地飘荡,像无处依托的魂灵。
我静静地坐在窗边听着那里的哭声,直到夜晚。
薛栖云,你死了,她们都在哭呢。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我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身,脸上已挂上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
楚汀之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虽只是而立之年,眉宇间却已积压了太多属于帝王的沉重与算计。
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有些苍白,眼神深处是掩饰不住的倦色。
“皇上。”
我依礼上前,为他解下繁重的朝冠和外袍。
动作熟练而自然。
晚膳早已备好,精致得像一幅画。
我安静地布菜,将一块他素日喜欢的清蒸鲥鱼腹肉夹到他碗中。
他拿起银箸,却未立刻动,目光落在虚空处,半晌,才似无意般提起:
“内务府今日整理坤宁宫遗物,见栖云妆匣最底层,还收着你及笄礼时送她的那枚白玉环,玉质温润,她保存得极好。”
栖云……薛栖云……
那是皇后的闺名,我已经不知道再次从楚汀之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已经隔了多少年了。
我布菜的手,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如常。
垂眸,盯着自己碗中一粒粒饱满的珍珠米,轻声道:
“皇后娘娘……一向念旧。”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你不念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臣妾念的,是皇上待臣妾之心,过往种种,皆如云烟,唯有眼前人,才是真。”
他似乎被我这番深情的言语取悦,又或是懒得再深究,终于动了筷。
一顿饭,在无声的咀嚼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中度过。
他吃得很少,席间再无话。
我亦沉默,心思却已飘远。
念旧?
我如何不念。
夜深,楚汀之已然睡熟。
均匀的呼吸声在偌大的寝殿里回荡,更显空旷。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只剩下坤宁宫的白幡。
尤其是楚汀之的话,让我更难以入眠。
我悄然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
镜台上有一个小巧的螺钿匣子,我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一对海棠珠花。
金丝累成的花瓣,点缀着细碎的红宝,虽不甚名贵,做工却极是精巧,透着岁月温润的光泽。
指尖触上那冰凉的花瓣,微微发颤。
那是七岁的光景,谢家与薛家府邸仅一墙之隔。
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
穿着石榴红绫裙的小女孩,利落地爬上靠墙而立的石榴树,又笨拙地试图翻过那堵高高的墙头。
墙那边,一个穿着月白绣绿萼梅花衣裙的女孩,正焦急地跺着脚,仰着头小声喊:
“谢棠,你慢点儿!小心摔着!”
“栖云姐姐,接住我!”
我眼一闭,心一横,跳了下去。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而是跌入一个带着淡淡书卷墨香的柔软怀抱。
我们俩滚作一团,沾了满身的草屑,互相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薛栖云,那个素有才女之名、被宰相府规矩教养得一丝不苟的女孩,只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这般毫无形象的笑容。
我们手拉手跑进她的闺房,屏退了丫鬟,并头躺在她那张雕花拔步床上。
窗外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偶尔被风吹进一两片,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她侧过身,从枕下摸出这对海棠珠花,塞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的:
“棠儿,给你,爹爹门生送来的,我瞧着这海棠花,正合你的名字。”
我拿着珠花,心里欢喜得紧,嘴上却故意说:
“哼,定是你有了更好的,才拿这剩下的打发我。”
她急得脸都红了,伸手要来拧我的嘴:
“你这没良心的!我有什么好的不是紧着你先挑?这珠花我只得了这一对,自己都没舍得戴……”
我忙笑着躲开,将珠花紧紧攥在手心:
“我逗你呢!栖云姐姐给我的,自然是最好的。”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栖云姐姐,我们一辈子都要好,好不好?就像这海棠珠花,永远是一对。”
她也认真地看着我,用力点头:“那自然,等未来我们棠儿嫁人,我再送你一对。”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猛地回神,才发现竟将珠花的金丝花瓣掰得有些弯曲。
镜中的女子,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那双眸子里,再无当年的澄澈灵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眼眶有些发酸,我用力闭上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薛栖云,你死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哭。
值夜的白芷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她是我从府里带进宫的丫头,是我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
“娘娘,可是又梦魇了?”她低声问。
我摇了摇头,指尖冰凉,捧住温热的茶杯才觉一丝暖意。
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让我们宫外的人,继续去查原兵部侍郎王允之的家眷流放至何处了。
找到他们,不惜任何代价,问出所有关于振威将军罗成在北疆之败前后的所有事,记住,要快,更要隐秘。”
白芷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垂首道:
“是,奴婢明白。”
她悄然退下,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前却恍惚起来。
“贵妃睡不着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
我心中猛地一惊,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蓦然回头。
只见楚汀之不知何时也已起身,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定定地望着窗外坤宁宫的方向。
他仅着明黄色寝衣,身形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又带着压迫感的龙涎香气。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离开这气味笼罩的空间,微微屈膝:
“皇上恕罪,臣妾惊扰圣驾了,只是……想起了一些年少时的事情,一时难以入眠。”
“哦?”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想起了什么?”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
“想起了……年少时,皇后娘娘有一次因小事被薛相禁足。
臣妾心中焦急,便趁着夜色,偷偷爬上了薛府后院那棵高大的石榴树,笨手笨脚地翻进了皇后娘娘的院子。”
楚汀之闻言,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轻轻哼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是叹:
“薛相家教向来严苛,府中守卫亦不算松懈,能那般不管不顾爬进栖云院子的,满京城,恐怕也只有你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我院中那些在夜色中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海棠树,花影幢幢,开得不管不顾,盛烈灼眼。
他喃喃道:“贵妃院中的海棠……开得真好。”
旋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前不久北疆给皇后宫中送了两株极品海棠,栖云去前,还念叨着自己院子里的花没人照顾……罢了,明日朕叫人……”
他顿了顿,改口道:
“算了,其他人不懂花,做事毛躁,你叫白芷去一趟,把那两盆海棠搬到你宫中照料吧。”
栖云……他又这般自然地唤了皇后的闺名。
我看着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仿佛陷入遥远回忆的神情。
再听着窗外夜风中隐约传来的、自坤宁宫方向飘来的幽幽哭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讥诮涌上心头。
我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吗?坤宁宫……此刻想必很冷清。”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楚汀之的神情骤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猛地转头看向坤宁宫的方向。
他的侧脸在跳动不安的烛光下晦暗不明,唇线紧绷,整个人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寒冰笼罩。
他没有回答。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
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完,他甚至未曾再看我一眼,径直转身,脚步有些仓促地走出了寝殿,明黄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臣妾,恭送皇上。”
我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白芷才急忙上前将我扶起。
我缓缓直起身,望着那空荡荡的殿门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轻嗤。
楚汀之,你不敢去看她。
你没有脸去见她。
“白芷,”我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明日,你去坤宁宫,将皇后娘娘那两盆海棠,妥善搬回来。”
白芷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低声道:
“娘娘,皇上在皇后丧仪期间日日歇在您宫中,这已是风口浪尖。
如今再让奴婢这般光明正大地去搬皇后宫中的心爱之物……后宫那些娘娘小主们,怕是又要议论纷纷,言语恐会对娘娘不利……”
我看着白芷担忧的神情,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却是一片洞悉一切的清明。
“放心,”我语气平淡,,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她,也告诫自己,“我又不是薛栖云。”
我微微停顿,夜风吹动烛火,在我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
“我没她那么蠢。”
白芷闻言,浑身一震,立刻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在楚汀之还是那个不甚得宠、却风姿清逸的六皇子时,在我们三人之间尚未横亘皇权与无法弥补的裂痕时,那段岁月,是真正被镀上了金色暖阳的。
一切的开始,源于一场京中才子佳人云集的诗会。
楚汀之虽地位不显,但其文采斐然,在一众皇子中堪称翘楚,于诗会上自然引人注目。
而薛栖云,作为宰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在那样的场合更是光芒四射。
我至今记得,他们二人于飞花令中一来一往,诗句如珠玉般倾泻而出,引得满座惊叹。
那日的薛栖云,端庄娴雅,眉目间是书卷气蕴养出的从容与智慧,如同皎皎明月。
而楚汀之,看向她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说来也是缘分,先皇崇尚文武兼修。
纵是楚汀之这般不喜武事的皇子,也不得不定期前往将军府,寻我两位兄长切磋武艺。
而我,自幼被父兄娇宠,性子跳脱,最不耐被拘在闺阁之中做些女红,便时常怂恿薛栖云一同偷溜出府游玩。
薛相治家严谨,薛栖云身为嫡女,行动多有不便。
于是,我们唯一的通道,便是谢府与薛府相邻的那堵院墙,以及墙边那棵高大的石榴树。
薛栖云大家闺秀,起初哪里肯做这等不雅之事,耐不住我软磨硬泡,终是妥协。
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颤巍巍地爬上梯子,小心翼翼踩上石榴树枝桠,然后闭着眼往下跳的模样。
结果自然是摔了,发髻微乱,裙角沾了泥,额发上还挂着一片石榴叶,狼狈又可爱。
更巧的是,那天楚汀之恰好来府寻我兄长,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薛栖云当时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瞬间飞起红霞,比天边最美的晚霞还要秾丽。
我在旁边看得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拍着大腿笑弯了腰。
而楚汀之,就站在不远处,神情怔愣,目光直直地落在栖云那张羞红了的脸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名满京城的才女。
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在诗会上与他侃侃而谈、风华绝代的薛小姐,竟也有如此鲜活灵动、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一面。
直到我强忍住笑,一把拉起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栖云,飞快地跑进我的闺房,他仿佛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自那以后,我们三人便奇异地熟络了起来,楚汀之常为我们外出打掩护。
楚汀之再来府中,不再仅仅是为了武艺,有时会带上精心搜罗的孤本诗集,或是些有趣又不失雅致的小玩意。
他送给我的,多是些新奇有趣的顽意儿。
而送给薛栖云的,却总是投其所好,或是珍贵的古籍,或是上好的徽墨,每一份都看得出用了十足的心思。
有一年春末,我们三人又一次成功偷溜出府,去了京郊一处景致清幽的别院。院内几株海棠树开得正盛,如云似霞。
“栖云,你看那支。”
楚汀之指着最高枝头那一簇,花开得尤其繁密绚烂,在阳光下仿佛燃烧的火焰。
薛栖云仰着头,眸中映着海棠的红,唇角弯起,笑靥比海棠更明媚动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欢喜。
我在旁边瞧着,故意拖长了语调,打趣道:
“啧啧,某人呦,这春心萌动的样子,可比海棠花好看多啦!”
“棠儿!”
薛栖云羞得跺脚,脸颊瞬间又红得如同熟透的胭脂,娇嗔着要来捂我的嘴。
楚汀之闻言,回头看了薛栖云一眼,眼中笑意更深。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撩起衣袍下摆,身手敏捷地攀上树干,几个起落,便够到了那最高处的花枝。
他小心地折下那支开得最盛的海棠,轻盈地跃下,稳稳落在栖云面前。
微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栖云的裙摆。
他将那支海棠递到她面前,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栖云,赠你。”
薛栖云接过花,低头轻嗅,那羞怯又甜蜜的模样,我见犹怜。
“楚哥哥,”我在一旁笑着拍手起哄,“这花可衬得上我栖云姐姐?”
楚汀之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栖云身上,语气却带着纵容的笑意回答我:
“自然,唯有此花,方能略衬栖云一二。”
“那我也要,”我凑上前,扯着他的袖子耍赖,“反正你身手好,顺手再折一支给我嘛。”
楚汀之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无半分不耐,只有对自家调皮妹妹般的纵容:
“你这丫头,尽会凑热闹。”
说着,他果真再次转身,轻松地为我们折下一支略小些,却同样娇艳的海棠,递到我手中。
那时,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海棠的甜香。
我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温文尔雅,目光缱绻,一个才貌双全,笑靥如花。
心中只觉得,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我握着那支略小的海棠,看着薛栖云手中那支最繁盛的,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时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以为年少时的心动,会如同那日他折下的海棠,永远盛放,结果成甜蜜的果。
殊不知,最美的幻梦,碎裂时,才最是伤人。
烛火猛地一跳,将我从回忆里拽回。
眼前,是冰冷华丽的宫殿,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年少时无忧无虑的笑声
我看着坤宁宫的方向,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薛栖云,你看见了吗?
楚汀之用我的宠,来掩盖你的死。
他不敢面对你的离去,便躲在我这里,试图从我这与你的过往间,寻找一点虚假的慰藉。
或是确认他帝王权威之下,那一点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悔。
世人皆道我谢棠专房独宠,风光无两。
可只有我知道,这所谓的恩宠,是淬了毒的蜜糖,我的下场,只会比薛栖云更惨。
我慢慢收拢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我彻底清醒。
薛栖云,我们的约定,终究是碎了。
而打碎它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长夜未尽,这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一连几日,楚汀之皆宿在我这长春宫中。
晨起送他离去时,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视线,探究的,嫉妒的,或是纯粹看戏的。
我皆坦然受之,甚至有意将姿态放得更柔顺依赖些,将一个宠妃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世人需要看到他们想看的,我便演给他们看。
坤宁宫的哀声隐隐传来,像是这宫廷永不停歇的背景低吟。
我坐在镜前,任由白芷为我卸去钗环。
“娘娘,今日静妃娘娘遣人来问,您可还过去下棋?”白芷轻声问道。
我抬眼,看向镜中白芷映出的倒影:“去,恰好去看看小殿下”
静妃林晚舟,吏部尚书之女,入宫不算早,资历不算深,却凭着通透的性子和不争不抢的态度,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稳占一席之地。
更重要的是,她是少数几个,我看不透,却也觉得无需过分防备的人。
静妃的居所远离中宫,清静雅致,不似我长春宫那般刻意营造的富丽,庭院布置得清雅疏朗,几丛翠竹,一方石景,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
我到时,她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残局,目光却温柔地追随着不远处乳母怀中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是薛栖云留下的唯一骨血,如今宫中最名正言顺的皇子,楚澜。
孩子三岁了,因为早产的缘故,却比同龄人显得孱弱,小脸苍白,此刻正安静地玩着乳母衣襟上的盘扣。
“你来了。”
静妃见我,并不起身行礼,只微微颔首。
这是她宫中特有的规矩,也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父亲是朝中清流,送她入宫本就是为家族增添一份保障,她本人却对这些虚礼看得极淡。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心思却全在那孩子身上:
“殿下现在气色似乎好些了。”
静妃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声音平静无波,面上却是掩饰不了的关怀:
“太医来看过,说是还需静静将养,不宜惊扰。”
她话中有话,抬眼看了看我:
“倒是你,贵妃娘娘,连着几日不来看看这孩子,他前两日还模糊地念着棠娘娘。”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伸手,对乳母道:“让本宫抱抱。”
孩子被送入我怀中,轻得如同羽毛。
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衣襟上的海棠绣纹很有趣,伸出小手想要触碰。
这眉眼,像极了薛栖云,尤其是那安静的神态。
“殿下又重了些。”
我笑着对静妃说,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
这是薛栖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算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自从薛栖云过世之后,这孩子便在我的操作下交由静妃抚养。
静妃挥手屏退了左右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嬷嬷在远处照看。
“是啊,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娘娘这般喜欢皇子,何不向皇上请旨,亲自抚养?”
静妃落下一子,语气依旧平淡。
我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僵。
亲自抚养?
放在我这宠冠六宫,却也是众矢之的的长春宫?
那才是真正将他置于炭火之上。
我低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微凉的额头,低声道:
“本宫性子冷,不会照顾孩子,在你这里,他才能平安长大。”
静妃看了我片刻,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淡,几乎看不见:
“是啊,醉翁之意不在酒,贵妃娘娘来我这里,原也不是为了下棋。”
我将孩子交还给嬷嬷,与静妃对面而坐,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落在星位。
“娘娘近日辛苦了,陛下的寿辰在即,想来又需你费一番心思。”
静妃执白,落子轻缓,语气也如同她的棋子一般,不疾不徐。
寿辰……
我下意识看向旁边正在抓着布老虎冲我晃动的小殿下。
当年,那场先皇寿宴,可谓极尽隆重。
那时,我和薛栖云都未曾料到,楚汀之会在此刻,投下一枚如此惊人的石子。
当被问及可有贺礼时,楚汀之从容出列,并非献上奇珍异宝,而是朗声诵读了一首长诗。
那首诗,字字珠玑,文采斐然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将对先皇文治武功的赞颂与一位儿子对父亲的崇敬结合得淋漓尽致。
情感真挚恳切,明显倾注了全部心血。
诗句一出,满堂皆惊,连素来严肃的先皇都罕见地露出了愉悦之色,连连抚掌称赞,看向这个平日并不算起眼的儿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意。
宴后,薛栖云拿着偷偷抄录的诗句,日日与我分析其中的精妙用典与磅礴气韵,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欣赏。
可我那时,哪里耐烦去细究诗中深意。
我拉着薛栖云,压低声音,语气是看透一切的惊叹:
“栖云姐姐,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这哪里是作诗,分明是作秀!
费这般大功夫,字字斟酌,句句恳切,分明是为了讨皇上欢心,为日后……求赐婚做准备呢。”
薛栖云的脸瞬间红透,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慌忙来捂我的嘴,声音细若蚊蚋:
“棠儿!休要胡言!这等话怎能乱说!”
“我才没乱说。”
我躲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将自己观察到的和盘托出。
“你可知,近一个月,他日日拉着我两个哥哥往练武场跑,勤快得不像话。
我看啊,他就是想在不久后的秋猎上拔得头筹,好借着皇上高兴,顺势提出赐婚的名头。”
薛栖云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连摇头:
“不可能……你、你别瞎猜……”
我见她不信,撇撇嘴,抛出了更确凿的证据:
“哼,我没瞎猜,前几日,他还特意求到我这儿,让我在我哥哥们面前替他说说好话,秋猎时……稍微帮衬他一下。
为了堵我的嘴,还送了我一套赤金镶宝的头面,价值不菲呢!”
我顿了顿,声音更低。
“栖云姐姐,你想想,他母妃早逝,母家势微,哪来那么多闲钱?这套头面,怕是下了血本的。”
薛栖云怔住了,捧着诗笺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神色复杂,既有被珍视的甜蜜,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果不其然,在不久后的秋猎上,在我两位哥哥不着痕迹的帮衬下,楚汀之表现出色,竟真的力压一众擅长弓马的皇子宗亲,拔得了头筹。
先皇本就因寿宴诗作对他印象颇佳,见此更是龙心大悦,当众问他想要何赏赐。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看见楚汀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投向女眷席中薛栖云的方向,随即郑重跪下,声音清晰而有力:
“儿臣别无他求,唯愿求娶薛相嫡女,薛栖云为妻!”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预想中的皆大欢喜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御座之上先皇长久的沉默,以及席间薛相骤然起身、面露的惶恐与不安。
最终,赐婚之事被先皇以“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为由,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当晚,薛栖云便被薛相勒令罚跪祠堂,三日不得外出。
连我爹娘在知晓我两位哥哥或多或少参与了此事后,也勃然大怒,将他们狠揍了一顿板子,并下令将我禁足房中。
直到那时,我才懵懂地意识到,先皇身体日渐衰败,立储风波暗涌。
各位皇子的婚配,早已不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牵扯各方势力的政治站队。
薛相身为文臣之首,他的女儿嫁给哪位皇子,几乎等同于宣告薛家的立场。
楚汀之此番高调求娶,落在不同人眼中,便成了野心勃勃的试探与捆绑。
男女之情,若门当户对,水到渠成,便是佳话,若门第悬殊,时机不当,便成了私相授受的罪名。
以薛家的门风家教,薛栖云此番,必受重罚。
我被关在房里,心急如焚,却连房门都出不去。
夜深人静时,只能隐约听到隔壁薛府方向,隔着高墙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多亏了我的侍女白芷与栖云的贴身婢女南枝交好,才偷偷为我打听到消息。
南枝说,薛栖云在祠堂里坦然承认自己心悦六皇子,但坚称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越之举,并直言非他不嫁。
薛相闻言震怒,直接动了家法,戒尺重重落在薛栖云执笔的纤纤玉手上,打得红肿不堪,几日无法握笔。
薛家最重书法文墨,薛相此举,当真是怒到了极致。
好在,事情不久后出现了转机。
在一次宫廷赏花宴上,一位已明确站队二皇子的武将,酒后失德,竟在御前公然行刺。
场面大乱之际,是楚汀之毫不犹豫地扑身而上,为先皇挡下了致命一剑。
剑刃深入,离心口仅三寸之遥,他当场血流如注,几乎性命垂危。
二皇子是皇后所出,母家势大,本就令先皇心生忌惮,不愿见其一家独大。
楚汀之此番舍身救驾的忠孝之举,恰好给了先皇一个绝佳的制衡理由。
待楚汀之伤情稍稳,先皇便下旨,将宰相嫡女薛栖云,赐婚于母家不显、却忠孝可嘉的六皇子楚汀之。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趁着守备松懈,熟门熟路地翻过墙头,想去恭喜薛栖云。
然而,我刚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院子的角落,便看见薛相正站在那里,与跪在地上的薛栖云说话。
月光下,薛相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重:
“……为父身为宰相,立储夺嫡之争,本就无法置身事外,原只想将你许予我的门生,家境清贫些也无妨,至少能保你一生安稳,远离这些纷争……”
薛相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儿,你……当真想好了?”
薛栖云重重叩首,抬起头时,脸上犹有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清晰而决绝:
“女儿想好了,此生,永不后悔。”
薛相沉默地看着女儿,良久,才又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藏身的阴影角落,却并未戳穿,只是意味不明地低语了一句。
像是说给薛栖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或者说,是故意说给可能存在的旁人听:
“这个楚汀之……聪明,也够狠,或许……站队他,真能保住我薛家吧。”
他弯腰扶起薛栖云,随即缓缓离开。
我不知道薛相到底有没有发现我,我只知道,自那以后,薛栖云的院子里,除了那棵供我们攀爬的石榴树外,又多了一棵新栽的海棠树。
那时,我只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欢喜,却未能完全体会薛相那句聪明也够狠背后的深意。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薛相不愧是朝中重臣,这等看人的能力,当真是稳准狠。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我淡淡道,目光落在棋局上,“倒是妹妹,照顾殿下劳心劳力。”
几番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成纠缠之势。
静妃沉吟片刻,落下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恰好堵住了我一条大龙的去路。
她抬起眼,声音压得更低:
“前朝之事,妾身本不该多言,只是听闻,罗家虽倒,振威将军旧部在军中毕竟盘根错节,陛下为稳定军心,也未曾彻底清洗,只处置了几个为首的。”
我执棋的手顿了顿,随即一枚黑子精准地落在她白棋的气眼上,屠了她一条小龙。
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
“树倒猢狲散,不假,但猢狲若藏得深,自以为能在这林子里继续苟活,甚至伺机而动,那便不能怪猎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了。”
静妃执棋的手停在半空,抬眼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和极淡的赞同,她不再多言,只轻轻落下白子:
“娘娘,林家永远站在你身后。”
这局棋,最终以我的微弱优势胜出。
我们又逗弄了一会儿小殿下,我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