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重庆,暑气还未完全消散,张涛一家却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一夜之间,父亲张建国的名字出现在厂区大字报上——“历史反革命分子”、“潜伏的特务”。罪名荒唐得可笑:只因他保留了一张1947年在上海与外国工程师的合影。
“收拾东西,马上走。”两个戴红袖标的人闯进家门,语气冰冷,“组织决定调你们去渡口(攀枝花)支援三线建设。”
母亲雷素珍颤抖着问:“能不能让孩子读完这学期...”
“不行!今晚就必须走!”对方毫不通融。
张涛慌忙把几本课本和那本最新期《科幻世界》塞进书包,还有一张他和秦渝在黄桷树下的合影——那是去年秋天校运会时拍的,照片上的两人笑得没心没肺。
临走前,他偷偷跑到秦渝家楼下,在那棵熟悉的黄桷树上刻下一行小字:“等我回来。——涛”
他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开往渡口的火车闷热拥挤,弥漫着汗味和烟草味。五天后,当列车停靠在一个荒凉小站时,张涛被窗外的景象惊呆了——满目红土荒山,几乎看不到绿色。
他们的新家在金沙江边的一排干打垒土坯房里,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父亲被分到最危险的井下采矿作业,母亲在食堂帮工,16岁的张涛则成了选矿厂的一名学徒工。
最初的几个月,张涛还抱着希望,给秦渝写了十几封信,却石沉大海。后来他才从邻居口中得知,他们的信都要经过“组织检查”,有些信“不方便”寄出去。
渡口的生活艰苦异常。饮用水要从几里外挑回来,粮食定量供应,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最难受的是气候,干燥炎热的风常年刮着,带起漫天红土。
一天,张涛在选矿车间晕倒了。医生诊断是营养不良加过度劳累,建议休息几天。但车间主任冷冷地说:“大家都在为三线建设做贡献,就你娇气?”
张涛咬着牙回到岗位。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看那本《科幻世界》,扉页上秦渝写的“愿你如星海,永璀璨”已经模糊不清。
1971年,运动达到高潮。张建国因为“态度不端正”被停职审查,张家门口被贴上了“反革命家庭”的标语。
最让张涛心寒的是邻居老李的变化。老李曾经是父亲厂里的徒弟,受过张家不少关照,现在却带头批斗张建国,甚至揭发一些莫须有的“罪证”。
一天,老李的儿子小军——张涛曾经教他数学题的孩子——朝张家门口吐口水:“反革命狗崽子!”
张涛冲出去想理论,被母亲死死拉住:“忍忍吧,涛儿,人在屋檐下啊。”
晚上,张涛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他走到门外,望着满天星斗,想起重庆的夜空,想起和秦渝一起看星星的夜晚,泪水无声滑落。
有一年,妹妹小玲在学校被同学推下土坡,腿骨折了。学校却说她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张涛背着妹妹走了十里山路去卫生院,一路上妹妹的哭声像刀子扎在他心上。
“哥,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小玲哭着问。
张涛无法回答。家?他们还有家吗?
更残酷的考验接踵而至。1973年,厂里文艺宣传队的女队员刘爱华对张涛表示好感。孤独已久的张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想过就这样在渡口安家落户。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刘爱华和朋友的谈话:
“要不是主任让我‘帮助改造’他,谁看得上那个黑五类!”
“怎么样?套出什么了吗?”
“嘴硬得很,不过放心,迟早让他交代...”
张涛如遭雷击,转身狂奔,一直跑到金沙江边,对着滔滔江水嘶吼。原来所谓的温情,不过是又一个陷阱。
从那以后,他更加沉默寡言,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自学上。他相信知识总有一天会有用,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永远这样。
1976年,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张建国得到平反,张家终于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
返城前夕,张涛独自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头,遥望重庆方向。十年了,他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坚毅青年,手掌磨出老茧,心上结满伤疤。
下山时,他看见一棵顽强生长在岩石缝中的小树,叶片金黄——竟是一棵黄桷树。在干燥的渡口,它显然水土不服,却依然努力活着。
张涛轻轻抚摸那瘦弱的树干,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十年。
回到重庆的那天,张涛第一时间跑到秦渝家楼下。那棵黄桷树已经长得更高更粗,他当年刻的字变得模糊难辨。
邻居告诉他,秦家早就搬走了,听说秦渝去了外地读书。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张涛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物理上的距离可以跨越,但十年的隔阂呢?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被辜负的信任、被扭曲的人性,真的能够恢复如初吗?
他从包里拿出那本边角破损的《科幻世界》,扉页上秦渝的字迹已经泛黄,但依然清晰:
“愿你如星海,永璀璨。”
张涛抬头望着重庆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我回来了。可是,我还能够璀璨吗?”
风吹过黄桷树,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问题,又仿佛在诉说着那些年被辜负的青春与爱情。
十年渡口岁月,如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梦醒了,但梦里受的伤,却永远留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