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当秦渝站在南山上,望着漫山黄桷树时,总会想起十六岁前的那些日子。那些以为会持续到永远的时光,那些曾以为能从校服到婚纱的岁月。
幼儿园:四岁的初遇
1955年,重庆渝中区实验幼儿园。
四岁的张涛躲在母亲身后,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肯进教室。新环境让他害怕,孩子们哭闹声此起彼伏。
“小朋友,来,老师这里有糖。”年轻的幼师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躺着两颗水果糖。
张涛怯生生地抬头,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已经走上前,大大方方地拿过一颗糖,奶声奶气地说:“谢谢老师。”
那女孩扎着两个小辫,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会说话。她转头看见张涛,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你也不要怕,我妈妈说幼儿园可好玩了。”
这就是张涛和秦渝的第一次见面。后来他总是说,是秦渝先“搭讪”的他;秦渝则坚持是张涛太胆小,需要她这个“大姐大”罩着。
幼儿园三年,他们总是坐在一起吃饭、睡午觉。张涛会把肉丸子分给秦渝,因为她说“你妈妈做的丸子最好吃”;秦渝则会帮张涛抢秋千,因为他总是抢不过别的小朋友。
毕业那天,孩子们穿着白衬衫,合唱《我们的田野》。张涛和秦渝手拉手,唱得最大声。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张涛突然转头对秦渝说:“我们上小学还要在一个班!”
秦渝重重点头:“嗯!”
小学:纸飞机与牛皮筋
1958年,他们果然一起上了民生路小学。
一年级开学第一天,张涛特意留了最旁边的位置给秦渝。老师排座位时,他们如愿成了同桌。
小学六年,张涛是班上的调皮鬼,秦渝则是学习委员。每次张涛作业不会做,就戳戳秦渝的胳膊:“借我抄抄呗。”
秦渝总是嘴上说着“不行”,却还是会悄悄把作业本往他那边推一点。
三年级时,张涛迷上了折纸飞机。他能折出各种形状的飞机,飞得又远又稳。每次课间,他就拉着秦渝到操场上试飞新作品。
“这个叫‘雄鹰号’!”张涛得意地举起一架纸飞机,“能飞整个操场!”
结果“雄鹰号”一头扎进了操场边的水坑里。秦渝笑得直不起腰,张涛挠着头也嘿嘿傻笑。
作为回报,张涛会给秦渝的牛皮筋“保驾”。女生们跳皮筋时,总需要有人扶着皮筋的另一端,张涛总是那个心甘情愿的“桩子”。
“高一点!再高一点!”秦渝跳皮筋时辫子飞扬,脸蛋红扑扑的。张涛就乖乖地把皮筋举过头顶,哪怕手臂酸了也不放下。
1964年小学毕业那天,他们在校园那棵最大的黄桷树下约定:“初中还要在一个学校!”
初中:懵懂的心动
1964年秋,他们果真一起升入重庆市第29中学。
初中开始,男女分班了。张涛在一班,秦渝在二班。教室只隔一堵墙,却仿佛很远。
他们不能再像小学时那样形影不离了。但张涛总会“偶然”出现在二班门口,等秦渝一起回家;秦渝也会“顺便”多带一个饭盒,分给总喊饿的张涛。
初二那年,变化悄然发生。
一天放学路上,几个高年级男生拦住了秦渝:“小妹妹,交个朋友呗?”
秦渝吓得直往后躲。突然,张涛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推开那几个男生:“你们干什么!”
虽然张涛比他们都矮半头,却像只发怒的小狮子,死死护在秦渝身前。
最后是路过的老师解了围。但从此,张涛坚持每天送秦渝到家门口,再自己绕远路回家。
也就是在那年,张涛发现自己会长久地注视着秦渝的背影发呆;秦渝则会因为张涛和别的女生说笑而莫名不高兴。
初三下学期,学校组织学农劳动。在一片油菜花田中,张涛偷偷摘了一朵小花,别在秦渝的辫子上。
“你干嘛呀!”秦渝脸红得要滴血,手忙脚乱地要摘下来。
“别摘别摘,好看!”张涛按住她的手,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又像触电般迅速分开。
那一刻,金色的阳光洒满油菜花田,少年的心事如花蜜般悄悄发酵。
高一:若即若离
1967年,他们一起考上了重庆市重点高中——南开中学。
高中生活丰富多彩,却也学业繁重。张涛加入了航模小组,秦渝进了文学社。见面的时间少了,但每次相遇,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雨天的傍晚,没带伞的秦渝躲在教学楼门口发呆。突然,一把黑伞撑在她头顶。
“走吧,我送你。”张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他攒了很久零花钱买的新伞,宝贝得不得了。但那天,他毫不犹豫地把伞大半倾向秦渝,自己的左肩湿透了却浑然不觉。
走到分别的路口,秦渝要把伞还给他,张涛却摆摆手:“你拿着用吧,我家近,跑回去就行!”
不等秦渝回答,他已经冲进雨幕中。跑出老远,又突然回头大喊:“明天还我就行!”
秦渝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在雨中奔跑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把伞,她至今还收藏着。
高二上学期,张涛参加了学校的篮球比赛。决赛那天,他意外扭伤了脚踝。队友们扶他去医务室,他却死活不肯,非要坐在场边看完比赛。
只有他知道,是因为观众席上有秦渝。
比赛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秦渝却留了下来,默默走到他身边:“还能走吗?”
张涛摇摇头,苦着脸:“疼死了。”
那天,是秦渝搀着他,一步一步挪回家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近得几乎重叠。
“秦渝,”张涛突然轻声说,“等高中毕业,我们...”
话没说完,却被路过的同学打断了。那一刻没能说出口的话,终究再也没能说出口。
高二:突如其来的别离
1969年春,高二下学期刚开学。
张涛好几天没来上学了。秦渝去他家找过,邻居只说他们家突然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秦渝不敢相信,每天放学还是绕到张涛家楼下,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她记得张涛说过最喜欢吃她妈妈做的辣椒酱,还答应教她折能飞很远的纸飞机。
一个月后,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张涛同学随家人调往四川攀枝花支援三线建设,暂时休学了。
秦渝愣在座位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天放学,她一个人跑到那棵他们常去的黄桷树下,哭了很久。最后,她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科幻世界》——这是张涛最爱看的杂志,最新一期刚刚出版。她原本打算明天带给他的。
她在扉页上写下:“给张涛:愿你如星海,永璀璨。”然后小心地包好,想着哪天一定要寄给他。
然而动荡的年代,通讯艰难。她写去的信石沉大海,寄去的杂志被退回。两个少年的联系,就这样被时代轻易切断。
很多年后,秦渝才知道,张涛的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全家匆忙离开,甚至来不及告别。
而张涛在四川攀枝花的寒夜里,曾无数次写下给秦渝的信,却一封也没有寄出。他怕连累她,怕影响她的前途。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灿烂的少女,只能成为记忆中的一道光。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足够一棵黄桷树苗长成参天大树;
四十年,足够青丝变成白发;
四十年,足够错过整个一生。
很多年后,当两鬓斑白的张涛和秦渝再次站在那棵黄桷树下时,总会相视一笑,眼中泪光闪烁。
“如果那时候...”张涛常常这样开头。
秦渝就会轻轻握住他的手:“没有如果,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是啊,如今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虽然错过了五十年,但终究没有错过一辈子。
黄桷树叶年年落,年年新。就像有些人,注定要在人生的秋天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