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是忽然香起来的。
重庆九月的湿气还未散尽,晨雾裹着嘉陵江的水汽,把老小区笼得朦胧。张涛推开窗时,那缕香便钻了进来——不是扑鼻的浓烈,而是缠在风里,断断续续,像旧信纸上褪色的字迹。
他怔了片刻,回头对屋里说:“桂花开了。”
秦渝正往餐桌端豆浆,白瓷碗沿的热气袅袅升起。她没应声,只抬眼望了望窗外。晨光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在她灰白的发丝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周莉父母的火车是午后到。秦渝收拾碗筷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一道浅痕——那是雪怡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一朵小花。张涛看见她的动作,伸手接过抹布:“我来吧。”
两人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像过去许多年一样,克制成了习惯。
阳台的茉莉又新开了几簇。秦渝修剪花枝时,张涛在身后轻声说:“周莉说,她爸妈这次带了自己腌的腊肉。”
“嗯,乐乐视频里显摆过。”秦渝剪下一截枯枝,“说外婆做的腊肉炒饭最香。”
沉默片刻,张涛忽然道:“要是青青……”
话没说完。但秦渝懂。要是青青在,该是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哼着歌把腊肉切成薄片,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
现在厨房静悄悄的。只有冰箱低频的嗡鸣。
二
周莉父母踏进小区时,梧桐絮正飘得纷扬。
周母一眼就看见张涛和秦渝并肩站在树荫下。两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约莫半臂远,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显生疏。只是周母身影出现的刹那,秦渝的袖口不经意擦过了张涛的手背。
“路上辛苦。”秦渝递上凉茶,玻璃杯壁凝着水珠。
周父接茶时目光扫过她的指尖——那里有长期握粉笔留下的茧,还有一道淡白的烫痕,蜿蜒如地图上的河流。他知道这痕迹的来历:多年前雪怡病危时,秦渝日夜守着小火炉熬药,药罐倾覆的瞬间,她用手去挡滚烫多年前的药汁。
“乐乐天天念叨爷爷奶奶。”张涛打破沉默,引路往楼上走。楼道昏暗,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忽明忽灭。
餐桌上摆着六副碗筷。青花瓷的,是秦渝嫁妆里的老物件。周母坐下时,视线在空着的第七个位置顿了顿:“要是青青嫂子在,该有七副的。”
空气凝住了。晓军急忙举起手机:“看!乐乐新学的翻身!”屏幕里婴儿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那是雪怡的遗物,秦渝在乐乐百天时亲手系上的。
“铃铛声真好听。”周母轻声说。
秦渝低头盛汤,勺底碰着碗沿,发出清脆一响。
三
深夜,客房飘出药酒味。
周父的老寒腿又犯了,秦渝正跪在地板上给他揉膝盖。药酒是她用土三七泡的,气味辛辣呛人。
“老周当年腿疼,雪怡就坐这小板凳上念诗。”秦渝手下力道均匀,“她最爱念《致橡树》,虽然那时还不懂什么意思。”
周母织毛衣的手停了。灯光下,秦渝腕上那道烫痕格外清晰——像一枚特殊的勋章,镌刻着为人母的坚韧与痛楚。
“雪怡像你。”周父忽然说,“倔强,心软。”
秦渝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她更像老周。心思细,疼人都不声张。”
窗外有夜归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客房窗帘没拉严,一道月光斜斜切在地板上,把夜色分成两半。
四
周父回成都后,专程去了青青安眠的墓园。
守墓人是个跛脚老人,指着墓前一株茉莉:“那位重庆来的女士,每月十五准来。修枝,换水,有时坐一下午。”
青青的墓碑照片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马尾辫,笑靥如花。而现实里,她的儿子晓军已近而立,眼角有了细纹。
“她总说,青青喜欢茉莉香。”守墓人弯腰拔掉一株野草,“说茉莉像她,看着柔弱,其实耐寒。”
周父放下白菊,发现墓碑底座刻着一行小字:“此处安眠者,曾如夏花绚烂。”落款是“妹秦渝敬立”。
风过松柏,呜咽如泣。
返程高铁上,周母翻出晓军婴儿照:“军军眼睛像青青。”照片边缘已泛黄,青青抱着婴儿,手指轻轻点着孩子的鼻尖。
“记得军军说,青青临终前最怕他们父子孤单。”周父望着窗外飞驰的稻田。稻子快熟了,金浪翻滚,像时光的具象。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吞没一切。周母轻声说:“其实秦老师……也不容易。”
五
中秋夜,柚子甜香弥漫整个阳台。
秦渝端出自制的冰薄月饼,酥皮薄如蝉翼。周母将最大一瓣柚子递给她:“听说雪怡的月饼得过奖?”
“是我她教的。”秦渝眼角弯了弯,“小时候总缠着我学,说以后要开点心铺。”
这时乐乐的视频通话来了。屏幕里孩子蹒跚走向镜头,腕间银铃清响,像遥远的召唤。
“下周老周忌日……”周父举起酒杯。
“雪怡喜欢白菊。”秦渝接口,又微笑补充,“军军说的,青青姐最爱茉莉。”
月光如水银泻地,四个老人的影子在窗玻璃上交叠,恍若雁阵掠过秋水。
晓军在家庭群发了乐乐抓周的照片——毛笔和听诊器,恰是青青当年对晓军的期望。张涛保存图片时,发现秦渝也点了保存。两人手机屏幕同时亮起,倒影在彼此瞳孔里微微晃动。
六
深秋晨雾中,张涛和秦渝并肩修剪茉莉。
露水打湿了袖口,凉意渗进皮肤。秦渝忽然哼起雪怡最爱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
张涛低声和着,跑调的歌声惊飞了麻雀。五十年前黄桷树下的少年少女,此刻白发如雪,却终于在晨光里找到了和谐的节拍。
花盆下压着青青的遗书,纸页已脆黄:“……愿有人替我看顾花开。”墨迹晕染处,似有泪痕。
周父临行前,悄悄在客房枕下塞了个红包。秦渝整理床铺时发现,红纸上工整写着:“给孩子们添件冬衣。”
她握着红包在窗前站了很久。楼下,张涛正帮周父搬行李,两个男人的背影在晨曦中模糊成一片。
七
桂花最盛时,周莉父母已返程三日。
秦渝在厨房发现一罐没带走的辣酱,瓶贴手写着:“乐乐外婆独家配方。”她打开尝了尝,辣味冲得眼眶发热。
张涛默默递来茶水:“他们邀我们过年去成都。”
阳台茉莉新开了一茬。秦修剪枯叶时,发现土里埋着个铁盒——里面是青青的学生证,一张褪色的黄桷树照片,还有张涛青年时代写的诗:“若此生如叶迟落,愿归根在你肩头。”
她将铁盒重新埋好,撒上新的花肥。
傍晚下雨了。雨点敲着蓝花盆,叮咚如乐铃。张涛在书房修补老相册,胶水粘住了指纹。秦渝拿来热毛巾,小心帮他擦拭。
“青青若在,”张涛忽然说,“该笑话我手笨。”
“她会说……”秦渝顿了顿,“‘让我来’。”
两人相视一笑,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温柔。
八
故事的最后,是个有月亮的夜晚。
秦渝在阳台收衣服,茉莉香混着洗衣粉的干净气息。张涛在屋里泡茶,收音机放着老歌《明月千里寄相思》。
“周莉说乐乐会叫外婆了。”秦渝叠着衣服,“虽然发音还不准。”
张涛递茶给她时,手指轻轻擦过她的手腕。这次,谁都没有躲闪。
月亮渐渐升高,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在阳台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微微晃动,像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在挥手告别。
五十年的错过与等待,半生的风雨与坚守,最终都沉淀在这个寻常的秋夜里。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只有茶杯相碰的轻响,和阳台上两把旧藤椅依偎的影子。
夜深时,秦渝轻声说:“明年桂花香时,该教乐乐认字了。”
“好。”张涛答得简单。
月光下,两鬓如霜的两个人,终于把日子过成了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