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攀枝花的通知函寄到重庆时,三角梅正开得泼辣,血红血红地爬满了半面墙,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力气都使出来。张涛捏着那张薄纸在阳台站了很久,江风湿润,把纸角吹得簌簌作响,像蝴蝶在挣扎。纸上印着攀枝花市民政局的红色公章,短短几行字,他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父母和小妹的墓园要被征用了,限期迁葬。理由是城市发展需要,那片山坡要建金融中心。

电话铃响了好几次,他都没动。直到秦渝走过来,递来一杯温茶,茉莉香混着山城特有的潮气,才把他从恍惚中拽回来。"迁成都还是重庆?"秦渝轻声问,手搭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她没问"要不要迁",三十年前老周家的祖坟搬迁时,她亲眼见过丈夫如何在深夜对着墙角抹泪,懂这种牵筋连骨的痛。

深夜的相册与视频

深夜,张涛翻出那个深褐色的老相册。塑封的照片已经发黄,边角卷曲。第一张是1972年春天,父亲张建国站在凤凰花下擦汗,蓝布工装后背湿透,背后是刚开凿的朱矿矿山,红土飞扬。母亲雷素珍抱着刚满月的小妹站在干打垒土房前,正弯腰栽辣椒苗,裤腿沾满泥浆。那是他们从重庆支援三线建设来到攀枝花的第三年。

张涛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他记得那个夏天特别热,金沙江像一锅煮沸的水,父亲每天下班都从矿上带回来两个橘子,说是降温的。其实那是矿上发的防中暑的福利,父亲一个都舍不得吃。

那些他拼命想逃离的红土坡——冬天裂口的手脚,永远洗不干净的红泥巴——如今竟成了梦里反复出现的故土。梦里总有母亲在公共水龙头下洗衣服的背影,肥皂泡顺着红土沟流远。

手机突然震动,晓军连夜打来视频。儿子背后的客厅灯光明亮,能看见周莉娘家精致的博古架一角。"爸,迁成都吧?离我妈近,以后祭扫方便。"晓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有些失真。镜头不经意扫过博古架上的紫砂壶,张涛突然想起攀枝花老屋漏雨时,母亲用来接水的搪瓷盆,盆底还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

秦渝的默默准备

秦渝却准备了两个方案。成都北郊的陵园资料整整齐齐打印出来,连公交线路都用红笔标注;重庆江南的龙居山墓园照片也收在一处,不同角度的墓穴照片附着价格对比。"龙居山朝南,能晒到太阳。"她指着照片上的一排松柏,"你妈生前最爱晒太阳,说攀枝花的太阳能把骨头缝里的湿气都赶跑。"

张涛想起母亲类风湿最严重的那年冬天,把藤椅搬到土墙边晒太阳,棉袄袖口都磨出了絮。她总是说:"等退休了,天天晒太阳。"

最终决定在那个雨季做出。连续下了三天雨,山城雾蒙蒙的,阳台的三角梅却开得更疯了,红得有些悲壮。张涛说:"回攀枝花看看吧。"秦渝没说话,默默往他行李箱塞了护膝:"矿区风硬,你膝盖受不了寒。"

重返攀枝花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而上。当年离家的土路已变作隧道,一条接一条,像是要把往事都埋进山腹。但窗外的三角梅却还是记忆里的猩红,一丛丛从石缝里钻出来,倔强得让人心疼。

越近矿区,变化越大。曾经冒着黑烟的烟囱不见了,红砖厂房改造成了创意园区,只有远处山腰上那些废弃的矿洞,还像岁月睁着的盲眼。张涛在职工家属区门口下车,那片干打垒土房早已拆除,盖起了整齐的安置楼。只有老槐树还在,树下围着一群下棋的老人,都是当年从重庆、成都来的老建设者。

墓园在矿区后面的山坡上,寂寥得能听见风声。守墓人老陈是矿上退休的,认出了张涛:"涛娃子?你都白头发了。"他指着远处林立的塔吊,"再过几年这儿就是金融中心了,咱们这些老骨头,都得给现代化让路。"

张涛抚着斑驳的墓碑,父母合葬的青石板上爬满青苔,小妹的墓紧挨在旁边,像小时候挨着父母睡觉。他突然发现父母坟头竟放着新鲜的白菊,露珠还没干。老陈说:"上周有个重庆来的女同志,说是出差顺路来看看。六十多岁,穿灰色套装,站了半天没说话。"

是秦渝。她上周说来攀枝花开教研会,原来悄悄绕了两小时山路来过这里。

迁葬日的红布

迁葬日选在清明。晓军特意请了假回来,小伙子穿着黑西装,已经比父亲高半头。工人启开墓穴时,张涛听见心底"咯噔"一声响,像是某个时代被合上了盖子。父母的骨灰盒用红绸包裹着,因为年代久远,绸面已经褪色。小妹的骨灰盒最小,只有巴掌大,那是1977年洪水事故留下的唯一纪念。

张涛用从攀枝花带来的红布——特意在老市场扯的土布,母亲最爱用来做棉袄里子的那种——将三个骨灰盒仔细包成一体。动作很慢,像在包裹一个易碎的梦。

"爸,其实妈当年说过..."晓军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她说爷爷奶奶应该跟着你,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这是妻子去世前对儿子说的悄悄话,张涛第一次听说。他想起妻子病重时,总望着窗外的黄桷树说:"等孩子大了,我们去重庆吧。"

归途与安放

动车载着三代人驶向重庆。张涛抱着红布包裹,像抱着一个婴儿。窗外风景流转,从钢城的灯火渐变成山城的雾霭,隧道一个接一个,明明灭灭间,他看见父亲在凤凰花下对他笑。

秦渝在出站口等着,胸前别着朵小白花,手里捧着两束茉莉。她没有多问,只轻轻接过张涛手里的行李:"回家吧。"

龙居山的新墓穴朝着长江。下葬时忽起山风,松涛阵阵,秦渝轻声说:"你听,像不像金沙江的浪声?

当夜重庆暴雨如注。张涛梦见父亲在阳台上浇花,是攀枝花那种开得疯疯癫癫的三角梅;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哼着"金沙水拍云崖暖"。醒来时雨已停歇,秦渝在厨房熬粥,收音机里放着《金沙江畔》,咿咿呀呀的川剧唱腔混着米香。

"刚晓军来电话,"秦渝撒着葱花,"说乐乐会背'凤凰花开红艳艳'了。"孙女在成都上幼儿园,从来没去过攀枝花。

张涛望向窗外,龙居山在晨雾中青翠欲滴。他忽然明白,所谓归处,不是地理坐标,而是心能安放的地方。就像黄桷树,纵然落叶迟,终有归根时。

雨后的茉莉开得正好,白色花瓣上水珠晶莹,映着山城初升的朝阳。而160公里外的成都,两岁半的乐乐正指着图画书上的红花,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凤凰花开红艳艳,爷爷家在山那边。"

红土与金沙

晨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在小米粥的热气上折出彩虹。张涛坐下来,发现碗边放着个剥好的咸鸭蛋——那是秦渝老家的习惯,迁坟后要吃咸蛋保平安。他舀了一勺流油的蛋黄,突然想起攀枝花的第一个春节,母亲用节省的油票换来自酿的豆瓣酱,全家人围着一个咸蛋过了年。

"晓军说,乐乐把凤凰花认成红伞了。"秦渝把收音机音量调小,"孩子没见过真的凤凰花。"

张涛望着碗里金黄的蛋油,想起攀枝花的凤凰花确实像一把把红伞,遮住了整个夏天的酷暑。父亲总在花下修理矿灯,花落时落满工具箱。那些花瓣最后都扫进土里,成了来年辣椒地的肥料。

"等乐乐放暑假,带她去攀枝花看看。"张涛突然说。秦渝盛粥的手停了一下,眼角笑出细纹:"好,我查查高铁票。"

上午他们去了龙居山。新立的墓碑还带着石材的清香,秦渝摆上茉莉花,张涛把从攀枝花带来的红土撒在墓座周围——那是他上次偷偷用塑料袋装回来的。现在,这捧红土终于找到了归宿。

山风穿过松林,确实像金沙江的浪声。张涛想起去年同学会,留在攀枝花的老班长醉了,拍着桌子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完趴在桌上哭得像个孩子。他们的青春都埋在那片红土里了,如今连坟茔都要给金融中心让路。

攀枝花,攀枝花

下午整理旧物时,张涛找出父亲的工作证。1969年签发的证件上,父亲的照片已经四十多,头发已然花白,眼神明亮如攀枝花的星光。背面用钢笔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墨迹已被岁月洇开。

秦渝翻出一本相册,是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去攀枝花探亲时拍的。照片上的张涛穿着喇叭裤,站在渡口大桥上,背后是冒着白烟的工厂。"你那时真土。"秦渝笑他,手指却温柔地抚过照片。

他们找出所有与攀枝花有关的物件:印着"攀钢"的搪瓷缸、矿上发的劳保手套、已经停产的芒果罐头商标。秦渝把它们收进一个纸箱:"等乐乐来了,给她看。"

茉莉又开花

傍晚突然放晴,阳台的茉莉又开了几朵。秦渝浇水时惊喜地叫张涛来看,说这株茉莉是当年从攀枝花老屋扦插的,没想到在重庆又开了花。

张涛想起母亲最爱茉莉。在攀枝花那种干热气候里,她愣是用淘米水把茉莉浇得枝叶繁茂。夏天夜晚,一家人坐在土院子里乘凉,母亲把茉莉花放在搪瓷盆里,花香混着红土的气息,成了张涛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其实我妈说过,"张涛突然开口,"她说茉莉最好养,有点土就能活,像我们这些人。"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念叨的话。现在想来,父母那代人就像茉莉,被时代的风吹到攀枝花的红土坡上,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夜雨与晨光

夜里又下了雨。张涛这次梦见了小妹,还是四岁时的模样,扎着冲天辫,在凤凰花下追蝴蝶。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秦渝已经起床,在厨房煎鸡蛋。收音机里在放早间新闻,说明年攀枝花到重庆的高铁要开通了,只需两个半小时。

"等高铁通了,我们常回去看看。"秦渝把煎蛋夹进张涛碗里,"听说矿坑改造成了公园,种了好多三角梅。"

张涛望向窗外。雨后的山城清新如洗,龙居山上的薄雾正在散去,露出长江如练。他忽然觉得,迁坟不是离别,而是另一种团聚。就像父亲常说的,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这代人,本就是随着国家的建设需要到处迁徙的。

新的轮回

晓军下午发来乐乐的语音:"爷爷,凤凰花为什么是红色的呀?"稚嫩的声音在客厅回响。

张涛想了想,回了一段话:"因为攀枝花的太阳很烫,凤凰花要把太阳的颜色记在心里,这样就算到了没有太阳的地方,也能开出红艳艳的花。"

就像他们这代人,把青春的血色留在了攀枝花的红土里,无论走到哪里,骨子里都带着那片土地的温度。

秦渝在阳台上修剪茉莉,哼着攀枝花小调。张涛走过去,看见昨晚的雨水在茉莉叶上积了小小一洼,倒映着山城的天空,恍如四十年前金沙江的水光。

江轮鸣笛顺流而下,新的轮回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