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的动车票是秦渝买的。张涛捏着那张蓝色车票,在重庆北站熙攘的人流中有些恍惚。六十五岁这年,他要去见识年轻时只在《科幻世界》里读过的"远东第一大都市"了。
"二等座,靠窗。"秦渝递来保温杯,"晓军说虹桥站很大,跟紧我。"
列车启动时,张涛望着窗外飞逝的吊脚楼,突然想起1978年从攀枝花回重庆的绿皮车。那时他揣着秦渝的绝交信,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她同行。
"吃橘子。"秦渝剥好一瓣递过来,指甲缝里还带着批改作业的红色墨迹。这个动作让张涛眼眶发酸——十六岁在黄桷树下躲雨时,她也是这样递来橘子。
动车穿过武陵山隧道群,秦渝渐渐睡着了。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白发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张涛小心地把她滑落的披肩往上拉,触到她微凉的手腕。五十年来第一次,他握住了这只曾为他抄诗、寄信、最终险些被他辜负的手。
上海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潮气。秦渝在出站口打开手机导航,眼镜滑到鼻尖:"晓军说坐地铁,2号线转10号线。"
张涛却望向出租车候车区:"打车吧,你腿受不了。"这话脱口而出时,两人都愣了。原来他们都记得对方的老毛病——她的静脉曲张,他的尘肺旧疾。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晚霞中璀璨如星。秦渝扶着栏杆眺望浦东,江风掀起她灰白的发梢:"当年教《上海的早晨》,雪怡总问东方明珠有多高。"
张涛默默调高相机像素。取景框里,她与陆家嘴的玻璃幕墙重叠,分不清哪个更沧桑。快门按下时,秦渝突然说:"其实老周答应过带雪怡来看灯,没来得及。"
晚餐在城隍庙的老字号。秦渝点菜时用上海话与老板娘交谈,软糯的方言让她整个人柔和起来。"西师大读书时,有个上海室友。"她解释着,把蟹粉小笼推包到张涛面前。
豫园的九曲桥灯影摇曳。秦渝走得很慢,在石桥中央停下看锦鲤。"像不像黄桷树下的池塘?"她问完便抿住嘴,仿佛泄露了什么秘密。
张涛望着池中月影,突然哼起《夜上海》。跑调的歌声惊飞了栖鸟,秦渝却笑了:"你唱歌还是这么难听。"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卸下所有分寸感的调侃。
回酒店的电车上,秦渝累得靠窗小憩。张涛轻轻把她的头扶到自己肩上,像年轻时在露天电影院那样。霓虹灯流过她安睡的侧脸,皱纹里藏着半个世纪的悲欢。
那晚张涛梦见1965年的夏天。十六岁的秦渝在黄桷树下喊:"张涛!等长大了,我们去看真的国际饭店!"
晨光透过酒店纱帘时,秦渝正在窗边熨衣服。蒸汽氤氲中,她哼着《茉莉花》,衣领散发着重庆带来的皂角香。张涛假装未醒,在假寐里珍藏这偷来的温情。
今日行程是晓军安排的——东方明珠观光层。当电梯升至263米时,秦渝下意识地抓紧扶手。张涛第一次主动环住她颤抖的肩:"怕高还答应孩子来。"
透明玻璃栈道上,秦渝闭眼挪步。张涛突然想起攀枝花矿区的索道,那时她信里写:"等你回来,我们坐最高的索道看云海。"
"睁眼。"他引导她俯瞰黄浦江,"比索道稳当。"
秦渝睁眼的瞬间,整个上海在脚下铺展。她眼眶红了:"要是雪怡能看到..."话未说完,张涛已按下快门。照片里,她含泪的笑与江面游船一同入画。
中午在陆家嘴的商场,秦渝执意要买乐乐喜欢的卡通书包。张涛跟在她身后,看她在童装柜台笨拙地比对尺寸,忽然明白:她此生所有的购物热情,都给了儿女和学生。
回程地铁上,秦渝靠着栏杆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给乐乐买的豫园梨膏糖。张涛悄悄接过塑料袋,糖块碰撞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少年。
今夜外滩有灯光秀。秦渝披着酒店的毛毯站在江边,彩光掠过她脸上的老年斑。当"我爱上海"的霓虹亮起时,她轻声说:"当年要是考上复旦,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张涛没有回答。只是在她伸手拢毯子时,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这一次,她没有抽走。
江涛声里,两只苍老的手终于跨越五十载光阴,在异乡的夜色中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