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清明时节的上海细雨绵绵,张涛撑着黑伞站在愚园路弄堂口,仰头望着那株高大的广玉兰。花苞初绽,洁白如玉,就像四十多年前欧阳青青描述的那样。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仿佛时光在轻轻叩门。

"青青说,她母亲最爱在树下纳鞋底。"张涛轻声对身旁的秦渝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每年花开时,都要在枝头系红绸祈福。她说那红绸在白玉兰的花瓣间飘动,像蝴蝶在云端起舞。"

秦渝挽着他的手臂,目光温柔而坚定。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张涛微微颤抖的手背,感受着岁月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今天去见老人家,你准备好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缕暖风,吹散了雨天的阴冷。

此行来沪,最重要的便是探望欧阳青青那年近百岁的母亲。出租车在梧桐掩映的街道穿行,新生的嫩叶在雨中泛着油亮的光泽。张涛紧握着伴手礼——盒城隍庙的五香豆,一包老城隍庙的梨膏糖。这些都是青青生前最怀念的儿时味道,也是她病重时最常念叨的故乡记忆。

"记得青青最后一次住院时,"张涛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声音有些哽咽,"她拉着我的手说,最想再吃一次城隍庙的梨膏糖。那时她已不能进食,却还是让孩子气的渴望点亮了眼睛。"

秦渝轻轻握紧他的手,"今天,我们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养老院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墙上的爬墙虎被雨水洗得翠绿欲滴。朝南的房间里,欧阳老太太正坐在窗前晒太阳,虽然窗外飘着细雨,但她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银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膝上摊着本泛黄的相册,相册边缘已经磨损,显露出经常被翻阅的痕迹。

"阿姨,这是张涛。"护工轻声介绍,"青青的爱人。"

老太太缓缓抬头,目光掠过张涛花白的鬓角,嘴角泛起涟漪般的笑纹:"像,真像青青寄回照片上的样子。"她颤巍巍的手指抚过相册里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正笑得灿烂,"我们青青,最喜欢玉兰花。小时候总说,玉兰花是天上掉下的云朵。"

张涛蹲下身,与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平视。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提醒着时光的无情。他双手奉上礼物,包装纸在手中沙沙作响:"青青一直惦记着您爱吃的五香豆。她说您总把最大颗的留给她。"

老太太接过豆子,眼角泛起泪光。她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印有城隍庙图案的包装纸,仿佛在抚摸遥远的回忆:"青青小时候,每周末都要拉着我去城隍庙买这个。那时候五分钱一包,她总要分我一半。"她抬头看向张涛,眼神突然变得清明,"她现在还好吗?工作忙不忙?"

秦渝悄悄退出房间,在走廊遇见前来探望的青青的表姐。表姐拉着她悄声说:"老太太近年记性差了,总以为青青还在外地工作。上次清醒时,她嘱咐我们别总告诉青青她生病的事,怕影响孩子工作。"

午后,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张涛推着轮椅陪老太太在花园散步,轮椅的轮子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花坛里的栀子花结满了花苞,在雨后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老太太突然哼起《金陵塔》,苍老的声音却意外地准着调子:"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这是青青最常哼的上海说唱,张涛在攀枝花的无数个夜晚,都是在这熟悉的曲调中入眠。

"青青三岁就会唱这个,"老太太眯眼笑着,阳光在她银发上跳跃,"她爸爸教的。那时我们住在石库门,夏天搬个竹椅在弄堂口,她就像个小明星似的给大家表演。"

张涛推着轮椅的手微微收紧。他想起青青说过,父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去世,从此母亲独自一人将她抚养长大。这些往事像老照片一样在脑海中浮现,与眼前老人温暖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经过一株盛开的栀子花时,老太太停下哼唱,深吸一口气:"这个不及我们上海的栀子花香。青青说攀枝花的栀子花总是开得不够味,没有上海的这种浓郁。"

张涛蹲下身,为老人整理膝上的毛毯。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为青青掖被角的那些夜晚,那时她的头发还没有全白,眼神还带着对生命的渴望。"青青总是在春天念叨上海的栀子花,说那香味能飘进梦里。"

临别时,老太太执意要送他们到养老院门口。春风拂过广玉兰树,花瓣上的雨珠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烁如泪。老太太忽然拉住张涛的手,力道出乎意料地有力:"明年花开时,带青青回来看我。告诉她,妈妈包的荠菜馄饨还等着她呢。"

回程的高铁上,张涛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江南的春色在雨后被洗得格外明净,油菜花田像金色的海洋,偶尔掠过几座白墙黑瓦的村落。秦渝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白发与白发相依,像两株历经风霜仍相互支撑的植物。

"老太太精神真好,"秦渝的声音带着温暖的倦意,"乐乐明年暑假,我们带她来上海看太姥姥吧。让她也尝尝城隍庙的梨膏糖,走走她奶奶小时候走过的路。"

暮色渐浓,列车驶过苏州河。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对岸的高楼大厦像剪影般立在天际线上。张涛打开手机,给晓军发了张广玉兰的照片。照片是在养老院花园里拍的,玉兰花在雨后显得格外洁白剔透。

"外婆一切安好,说等你带乐乐来吃真正的南翔小笼包。"他在消息里写道,然后附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窗外,江南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星河洒落在人间。张涛想起老太太临别时的话:"活着的人要好好过,这是青青最盼的。"他突然明白,青青从未真正离开,她活在母亲的记忆里,活在他的思念中,也活在乐乐即将延续的生命里。

秦渝握紧他的手,掌心温度如四月春风。列车穿过渐深的夜色,带着上海老弄堂里的莱莉香,带着广玉兰花瓣上的雨露,带着一份跨越三代人的牵挂,稳稳驶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城。

而此刻,在养老院的房间里,欧阳老太太正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轻声细语。照片上,年轻的青青在玉兰树下笑靥如花。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正好照在相框上,将影像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