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忠勇侯府门前,突然出现一驾鎏金宝盖马车,车外十余名仆从垂手侍立。
车帘被金钩缓缓掀起,先探出一只绣着五福捧寿的墨绒履尖。
紧接着,一位身着绛紫色万字纹妆花缎的老夫人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踏下马车。
她头戴眉勒,手持拐杖,通身的气派竟比皇后娘娘还要威严几分。
刚一站定,方才还打着瞌睡的守门小厮立马连滚带爬地撞开侧门。
眨眼间,侯府大门轰然大开。
丫鬟婆子跪倒一片,个个额头紧贴地面,嘴上恭敬高呼:
“恭迎老夫人回府!”
一声“老夫人”,让姜璃瞬间回过神来。
看来,这位排场大的没边的老妇人,就是自己的……祖母?
这般想着,她连忙领着身后背负着破旧行囊的几人俯身行礼。
可主仆四人皆是新来的,不仅衣服、发饰跟侯府的人格格不入,就连周身的气质也截然不同。
一行人就像是被遗忘在朱门玉砌间的几蓬衰草,格外惹人眼。
果然,下一秒,老夫人凌厉的视线如淬冰的银针扫射而来,将姜璃几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冷声质问:
“哪儿来的逃难流民,也敢堵在我侯府正门?”
姜璃闻言,躬身行了一礼,姿态如青竹迎风:
“忠勇侯府流落在外的嫡女姜璃,见过祖母。”
话音刚落,老夫人明显一惊——
宛若见了鬼般,尖声反问:
“你便是我那刚回府的‘好孙女’?”
姜璃被她这声“好孙女”叫的心里有些发虚,但到底念着自己是小辈,也不声张,只垂首静待下文。
然后,便见老夫人枯瘦的手指猛然攥紧拐杖,重重叩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老身从慈恩寺回来,这一路茶坊酒肆、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你——”
“好你个花魁,果真好得很哇!”
说着,她手上的拐杖突然带着风声,猛地朝姜璃直指而来,却在距她鼻尖三寸处骤然停住。
“我堂堂三品侯府的门楣,都被你这腌臜货色给玷污了!”
绿竹闻言,吓得不自觉往后缩了半步。
红绡和郝嬷嬷则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姜璃却是不闪不避地任由那杖风掠过自己肩头,再抬头时,眼眶已盈满水光:
“祖母教训的是……”
她嗓音破碎,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孙女这般污秽之人,原不该踏进侯府半步……污了祖母的眼。”
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绵里藏针道:
“只是昨日,皇后娘娘亲自下懿旨,命孙女复名归宗,堂堂正正归家。”
她向前半步,声音陡然转轻,却字字如针:
“祖母方才那番话……若被有心人听去,怕是要误会您——连皇后娘娘的决断都敢质疑呢。”
老夫人自然听出了姜璃话里的意思,气得连声叹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野丫头!”
说着,她猛地逼近,眼底寒光乍现,
“你以为——抬出皇后,老身就不敢动你?”
哪知姜璃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浅浅一笑。
“祖母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歇息为好。”
她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轻道:
“毕竟……孙女也要回府准备三日后面圣呢。”
老夫人闻言,脸色变了几变,可到底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姜璃。
于是,目光凌厉地一一扫过姜璃身后背着大包小包的三人。
然后,眸光一寒,用拐杖挑起红绡的下巴,厉声嗤笑:
“带着这等鬼见愁的奴才招摇过市!你是诚心要把侯府的脸面踩进泥里吧!”
就这样,红绡被逼迫着仰起那张她始终不愿示人的脸。
只见,一道狰狞的疤痕如蜈蚣般扭曲在她一边脸颊。
屈辱中带着的惊惧,让红绡本就单薄的身躯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姜璃急忙广袖一拂,不着痕迹地格开那根咄咄逼人的拐杖。
她指尖轻抚过红绡颤抖的脊背,声音清亮答道:
“这丫头脸上的伤,是当年为护孙女被人用烙铁生生烫出来的。若论忠义——”
姜璃眼尾扫过老夫人身后那群垂首的婢女,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很多锦缎包裹的奴婢,只怕都不及她半分!”
说话间,她声线陡然转柔,却字字诛心:
“听闻祖母素来仁厚,何必与一个忠仆计较?若传出去,岂不寒了满府下人的心?”
一番话,如冰水泼面,激得老夫人心头一凛。
可她早就看姜璃不顺眼,又怎会轻易放过。
于是,她又将拐杖转向郝嬷嬷:
“那这老虔婆!”
正要发难,姜璃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抢先一步道:
“郝嬷嬷通晓宫中礼仪,正是为三日后面圣预备的。”
此刻,姜璃迎上老夫人噬人的目光,凑近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祖母再三阻拦,莫非是觉得……孙女不该在御前太过得体?”
“那祖母可知,御前失礼,该当何罪?这罪……侯府可担当得起吗?”
这轻飘飘一句,直戳老夫人肺管子。
她手中拐杖剧颤,正要发作,却听廊下传来纷沓脚步声。
“母亲息怒!”
忠勇侯疾步而来,侯夫人与姜婉惶惶相随,恰巧撞破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一见面,侯爷便低声在老夫人耳畔劝解了几句。
好一会儿,她才面色稍缓,却仍狠狠剜了姜璃一眼。
甚至还觉不够,再次将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青石板地面:
“且容你猖狂这几日!”
说罢,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拂袖而去。
众人身影刚消失在照壁后,姜璃立即俯身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一扶起。
郝嬷嬷紧紧攥住她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姑娘啊,这家人……他们怎么忍心如此待你啊!”
红绡也垂首不语,泪珠无声地砸落。
绿竹到底早到一日,连忙强撑着笑意,朗声道:
“嬷嬷,咱们小姐可厉害了,放心吧,他们全都加起来也斗不过咱们小姐!”
见二人仍忧心忡忡,她又脆生生补了句:
“再说了,如今不是有你们了,咱们小姐也是有人护着的!”
这话如春风拂过,郝嬷嬷与红绡相视一眼,眼底阴霾渐渐散去。
红绡更是第一次主动抬起头,语气坚定道:
“红绡誓死保护小姐!”
姜璃指尖轻颤,将翻涌的酸涩尽数压下,笑着轻轻点了点红绡的额头:
“本小姐赎你们,是带着你们享福的!往后,可不许说些死的活的傻话。”
三人闻言,这才破涕为笑。
姜璃不疾不徐地抚平被拐杖挑乱的衣袖,挺直脊梁,从正门回了自己的揽月阁。
远远便瞧见陈嬷嬷已静候廊下。
院中一树玉兰开得正盛,暗香浮动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姜璃心中一丝也不敢放松——
从今往后,这侯府高门之内,怕是还有很多明枪暗箭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