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内,早已被收拾得窗明几净。
陈嬷嬷见姜璃身后又添了两位新人,眼角细纹里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
“真好哇,咱们揽月阁,往后越发有人气了。”
姜璃悠然落座玉兰树下,素手执起茶盏,氤氲茶香中似是不经意间忽然问道:
“嬷嬷在府中多年,对侯府应当颇为熟悉?我初来乍到,不如跟我讲讲?”
“老奴自是熟悉。”
陈嬷嬷含笑应答,目光温煦,
“不瞒二小姐,算起来,老奴还是夫人的远房表亲,自她出阁便一直跟在身边。”
绿竹闻言神色骤紧,脱口问道:
“既如此,那嬷嬷怎会被拨来……”
话到一半,她便自觉失言,慌忙噤声。
可那未尽之语已悄然悬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被派来伺候弃女的旧仆,究竟是无心的安排,还是夫人布下的眼线?
陈嬷嬷见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都染上了一层探究,却还是坦然苦笑道:
“按理说,老奴这样的,原是没有福气伺候二小姐的。”
“实不相瞒,老奴之前确是在夫人跟前伺候的。虽不算最得脸,但也无人敢轻慢。只可惜……”
她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夫人获封诰命那日,老奴做了件错事,这才惹了夫人厌弃。”
“何事?”
姜璃忍不住追问。
陈嬷嬷抬眼看向她,目光复杂,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说来……这事还与二小姐有些干系。”
姜璃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盏中漾开细碎涟漪。
见她凝神静听,陈嬷嬷继续道:
“那日,老爷封侯,夫人得诰命,姜家迁入侯府,三喜临门。”
“老奴见满府欢庆,便仗着多年情分,斗胆提议当日迎回二小姐,再添一喜。”
“可谁知,老爷听了,当即变了脸色。”
“夫人察觉到后,当即喝斥我老糊涂了,连夜就将我撵去了杂役院。”
姜璃闻言,心头微震。
茶盏轻轻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一响。
一抹难言的苦楚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昨日,她当着满京城贵女的面质问父亲,为何不早一点接自己回家?
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
当时,她还在想,或许,父亲也有难言的苦衷?
比如说——他虽有心迎回,但碍于牵扯到皇室血脉,不敢自作主张;
或者是——事发突然,他被要事跘住了身子,一时之间,没顾得上……
可如今看来,连一个非亲非故的下人都能想到的事,他们却在被点破后,宁可严惩忠仆也不作为。
甚至连悄悄去春香楼看自己一眼,都没做。
还不惜用惩罚下人的方式,让迎自己归家变成一种谁都不敢提的禁忌。
那万一——
万一皇后娘娘没有下那道懿旨,自己岂不是还要继续困在那风月牢笼里,有家归不得。
这个念头一起,姜璃只觉如坠冰窟。
她凝视陈嬷嬷眼底的怅然,伸手轻轻握住她布满薄茧的手:
“想不到——嬷嬷竟是为我仗义执言,才惹祸上身的。”
“嬷嬷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姜璃必定牢记于心。”
陈嬷嬷却只是摇头,笑的慈祥又悲悯。
她反握住姜璃温热的手,声音压得更低,
“二小姐不必挂怀。”
“如今,你既已归家,有些往事也该让您知晓,才好早作打算。”
姜璃这才从陈嬷嬷口中得知了侯府的一些往事——
原来,她这位侯爷父亲姜柏松本是凤栖县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
却偏偏心比天高,痴恋着县太爷家的庶出小姐柳如烟。
可柳家小姐心中早有所属,整日盼着与青梅竹马的表兄共结连理。
后来,那位表兄高中状元,被长公主招为驸马。
柳如烟伤心欲绝之时,被姜柏松钻了空子,失了身。
可即便如此,她宁可在闺中终日以泪洗面,也不愿下嫁穷酸秀才。
这时,同村的绣娘顾芸娘——姜璃的生母,如今的侯夫人,出现了。
她多年来一直默默恋慕着无父无母的姜柏松,不惜倒贴嫁妆也要嫁给他。
在柳小姐那里受尽屈辱的姜柏松,终于在芸娘的温柔体贴中得到了些许慰藉,却始终拖延着不肯明媒正娶。
不久后,长公主无意中知晓了柳小姐与驸马有青梅竹马之情。
醋意大发后,一怒之下,将柳家满门流放。
流放途中,已怀有侯爷血脉的柳小姐悲愤交加之下难产。
最终留下一个女婴后,便撒手人寰。
侯爷搜刮了芸娘所有的银钱后,又变卖了祖宅,好不容易凑够一百两银子。
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衙役手中赎回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和柳小姐身为姨娘的生母。
便是如今的姜婉和老夫人。
听到这儿,不仅是姜璃,就连绿竹和红绡都大吃一惊:
“这么说,昨日排面十足的侯府老夫人竟不是侯爷的亲娘,倒是……他的丈母娘?”
陈嬷嬷看着众人吃惊的模样,轻笑着点了点头:
“咱们这位侯爷啊,满心满眼都是那位死去的柳小姐。”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事事以她为先,对她留下的这一老一小更是极尽宠爱。”
“而咱们夫人大半辈子都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之下,甚至为了讨好老爷,不惜将情敌的女儿和母亲看得比自己亲生的还要重。”
感叹完后,陈嬷嬷又继续将后面的事细细道来——
柳小姐香消玉损后,一贫如洗的侯爷眼见着自己一个人养不活那孤儿寡母,这才勉强将一直默默守在他身边、依然怀上他骨肉的芸娘娶进了门。
您母亲见他仕途无望,便倾尽自己的嫁妆,为他捐了个九品小官。
一家人这才从凤栖县迁至京郊安身。
说到此处,陈嬷嬷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唏嘘:
“可笑侯爷刚站稳脚跟,竟将已故的柳如烟记入族谱奉为原配,反倒将您母亲贬作了续弦。”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如此一来,柳小姐留下的女儿姜婉,便顺理成章成了姜家嫡出的大小姐,是侯府真真正正的千金。而二小姐您……”
陈嬷嬷抬眼看向姜璃,目光中满是不忍:
“虽名义上也是嫡出,可论起身份来,终究还是矮了一截。”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补充道,
"更令人心寒的是,侯爷为了彻底抹去柳小姐曾失身于他的事实,始终对外宣称:姜婉是柳家遭难前,明媒正娶所生。而您母亲......"
"而咱们这位拎不清的侯夫人,不过是他落魄时不得已的选择。"
姜璃接过后半句,唇边泛起一丝冷意。
陈嬷嬷闻言,脸上的担忧之色愈发浓重,也顾不得尊卑之别,急切地向前倾身,再次恳切提醒:
"如今,二小姐因功归家,只怕是会被某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夫人她……向来以侯爷为天,恐怕难以为您撑腰。”
说到这儿,老嬷嬷的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颤意:
“这往后的每一步,只怕都是如履薄冰啊……”
姜璃却忽然轻笑出声,指尖轻轻覆上老人微颤的手背,宽慰道:
"嬷嬷放心,我自然明白。"
"只是我那十三年的苦,也不是白受的。”
她眸光倏然一沉,声音却轻如落羽:
“他们那些陈年烂账我懒得去管,但该属于我的——无论是名分、尊荣,还是公道,我一分都不会让的。”
姜璃目光掠过院门外隐约可见的侯府楼阁,语气渐沉:
"既然他们全都视我为污点......那我偏要在这侯府里,堂堂正正地活出个样子来。"
话音方落,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揽月阁内,所有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