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咳。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陆云舟的房间时,守在门外的张嬷嬷和两个小丫鬟,几乎是屏着呼吸,侧耳倾听。
往日里,这个时辰,房内早已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声,都像刀子割在人心上。
可今天,里面静悄悄的。
这种寂静,非但没有让人安心,反而让张嬷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出了什么更糟的情况。
她再也忍不住,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走出来的人,让门外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依旧是那身宽大的狐裘,但披在身上的人,却不再是被人抬着,而是自己扶着门框,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却无比真实地,站立在众人面前。
陆云舟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是一种病后的虚白,而不是昨日那种近乎透明的死气。他的嘴唇上,竟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二……二少爷!”一个小丫鬟捂住嘴,眼泪直接就下来了。
“您……您能下地了?”张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快步上前,想扶又不敢碰,伸出的手都在半空中颤抖。
“嗯。”陆云舟应了一声,声音虽然还很虚弱,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平稳。他抬眼看着庭院里初升的朝阳,那光芒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活着的感觉,真好。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个镇北王府。
厨房里正在熬粥的厨娘,激动得差点把一整罐糖都倒进锅里;扫地的下人,连扫把都不要了,聚在墙角激动地议论着;就连大哥陆从寒那扇终年紧闭的房门,似乎都透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王府里那股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被彻底冲散了。下人们的脸上,重新挂上了活泛气儿,走路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们看向那个在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小小身影时,目光里已经不只是喜爱,更添了几分近乎敬畏的神采。
那不是什么小乞丐,那是王府的福星,是活菩萨!
“二哥!二哥!”
岁岁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进陆云舟的院子。这几天,她每天都要来好几次,像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小奶猫。
陆云舟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看到岁岁,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
“慢点跑,别摔了。”
岁岁跑到他跟前,献宝似的摊开自己的小手。手心里,躺着一只七星瓢虫。
“二哥,送你!”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这个也亮晶晶的,红色的光!”
这是她今天送的第三件礼物了。第一件是一块形状像元宝的鹅卵石,第二件是一朵被她捏得有点蔫的黄色小野花。
陆云舟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在他手背上爬来爬去的瓢虫,耐心地问:“岁岁,你送给二哥的礼物,都是亮晶晶的吗?”
“对呀!”岁岁用力点头,“它们自己会发光,可好看了!”
陆云舟的目光落在她清澈见底的瞳孔里,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他继续温声引导:“那……上次给二哥治病的紫色草草,是什么颜色的光?”
岁岁想了想,伸出两只小手,努力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圈,奶声奶气地说:“是好大好大的紫色光团!比这个小虫虫亮一百倍!在山坡上,一眼就看到啦!”
果然如此。
陆云舟的心沉了下去,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填满。
这个妹妹,真的能看见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她能分辨出蒙尘宝物的光华。
这是天赐的福运,也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他看着岁岁那天真无邪的脸,默默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他招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厮听完,神色一肃,立刻退下。
从今天起,小小姐身边,二十四时辰,明里暗里,都必须有人护着。
这个秘密,在王府拥有自保之力前,绝不能泄露出去半点!
另一边,陆烽火这几天过得极其煎熬。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岁岁举着那枚野果,对他说“三哥不哭”的样子。
羞愧、懊悔,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
他想道歉,可那句“对不住”他说不出口。他想对她好,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天下午,他看到岁岁又背上了她那个缝着补丁的小布包,拿着她的小铁铲,鬼鬼祟祟地朝着后花园的狗洞摸去。
陆烽火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狗洞前。
岁岁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三哥,以为他又要骂自己,小嘴一瘪,护住了自己的工具。
“你……”陆烽火看着她那副防备的样子,心里更堵了。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要去哪?”
“去工作。”岁岁小声回答,准备绕开他。
“站住!”陆烽火又拦住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粗声粗气地说道:“外面坏人多!我……我陪你去!我给你当保镖!”
保镖?
岁岁歪了歪小脑袋,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好像是陪她一起。
“好呀!”她高兴地拍手,“那三哥要听我的!我说挖哪里,你就挖哪里!”
“知道了,啰嗦!”陆烽火不耐烦地挥挥手,耳根却悄悄红了。
于是,镇北王府里就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像个小将军一样,背着手在前面走,时不时停下来,指着某个墙角、某棵树下,或者某块不起眼的石头。
“三哥,这里!这里有黄色的光!”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拿起铁铲,吭哧吭哧地开始挖。
半个时辰后,陆烽火挖出了一只生锈的马掌、三块破瓦片和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他累得满头大汗,看着这些“战利品”,嘴角抽搐。
岁岁却宝贝得不得了,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自己的小布包里,拍得砰砰响,一脸满足。
不远处的亭子里,沈婉看着这一幕,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
二儿子能下地了,三儿子也和岁岁亲近了,就连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大儿子,今天早上福伯去送饭时,都破天荒地问了一句:“外面……很热闹?”
一切都在变好。
这个家,终于又有了笑声,有了烟火气。
她将岁岁紧紧搂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岁岁,真是娘的福星。”
这份温馨和喜悦,在王府里弥漫了整整一天。
直到黄昏时分,福伯拿着账本,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沈婉的房间。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惨雾。
“王妃。”福伯的声音干涩沙哑。
沈婉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福伯,怎么了?”
“卖酒得来的一千两,给二少爷请孙神医、抓药,还有这几日府里的开销……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福伯将账本翻开,指着上面所剩无几的数字。
沈婉的脸色白了白。
福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消息。
“王妃,明日……就是月底了。”
月底。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沈婉的心头。
她当然记得月底意味着什么。
“万利钱庄的人……”她的声音发颤。
福伯艰难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绝望:“他们……要上门来收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