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利钱庄,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沈婉和福伯的心头。
那短暂的喜悦和温馨,被残酷的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王府的根基早已被蛀空,一千两银子,对于那天文数字般的债务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色阴沉,像是预兆着什么。
镇北王府那扇许久未曾如此热闹的大门,被人用脚踹得“砰砰”作响,粗暴的巨响震得门上剥落的漆皮簌簌下落。
“开门!开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镇北王府的人是都死绝了吗?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
嚣张至极的叫骂声,像淬了油的脏水,泼满了整条街道。
福伯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挺着个大肚腩、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地痞流氓堵在门口。
那男人一张嘴,便露出一颗扎眼的、被金子包裹的大门牙,正是京城里臭名昭著的放贷恶霸,万利钱庄的管事,金大牙。
王府门前本就冷清,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很快便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过路百姓的围观。人们远远地站着,对着王府的大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镇北王府欠了万利钱庄一大笔钱。”
“啧啧,想当年王爷在的时候,何等风光,现在竟落魄到被地痞上门讨债……”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透过门板的缝隙,刺进王府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府内的下人们个个面色惨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那股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活泛气儿,被门外刺耳的叫骂声打得粉碎。
沈婉听到动静,从内院快步走了出来。她身上依旧是那件素色的布裙,脸上不见半点脂粉,看到福伯那张灰败的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王妃,您不能出去!”福伯拦在她身前,声音发颤,“金大牙就是个混不吝的泼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会冲撞了您的!”
沈婉推开福伯的手,面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很平静。
她是镇北王妃,丈夫昏迷,儿子残疾,这个家,只能由她来撑。
“开门。”
“王妃!”
“开门。”沈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动摇的份量。
福伯老泪纵横,最终只能颤抖着手,拉开了门栓。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金大牙正骂得起劲,冷不防门开了,看到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单薄的美貌妇人,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更恶劣的笑容。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妃娘娘亲自出来了。”他上下打量着沈婉,目光油腻,毫不掩饰,“怎么?镇北王府的男人都死光了?要让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打手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围观的百姓也发出一阵哗然,看向沈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沈婉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白得像纸。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站稳。
“金管事,”她开口,声音还算平稳,“王府的欠款,我们认。只是如今王府确实周转不开,可否……再宽限几日?等我们凑齐了银子,一定如数奉还。”
“宽限?”金大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掏了掏耳朵,“王妃娘娘,您这话说的可真轻巧。白纸黑字写着,月底还钱!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你们要是还不上,按照契约,这整座镇北王府,可就都要归我们万利钱庄所有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借据,得意洋洋。
“我劝王妃娘娘还是别挣扎了,乖乖画押,把这宅子交出来。您要是没地方去,金爷我心善,我那后院还缺个洗衣的婆子,保您有口饭吃,哈哈哈哈!”
“你找死!”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陆烽火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从府内猛冲出来。他眼眶通红,手里不知何时抄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抡起来就朝金大牙的脑袋砸去。
“三少爷,不可啊!”福伯大惊失色,拼了老命从后面死死抱住陆烽火的腰。
“放开我!我要宰了这帮狗娘养的东西!”陆烽火拼命挣扎,手里的木棍在空中挥舞,虎虎生风。
金大牙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见他被拦住,又嚣张起来,指着陆烽火的鼻子骂道:“嘿!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还敢动手?打了人,欠债就更有理了!来啊,你动我一下试试!我立刻就去京兆府敲鼓,告你们镇北王府仗势欺人,欠债不还还打人!”
福伯死死拖着陆烽火,急得满头大汗:“三少爷,冷静啊!动手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府门之内,一处偏僻的院落。
陆从寒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门外传来的一声声辱骂和叫嚣。
“王府的男人都死光了……”
“让你娘去我后院当洗衣婆子……”
“砰!”
他面前桌上的茶杯,被他徒手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从他指缝间滴落下来,他却毫无所觉。
那张俊美而阴郁的脸上,一片死寂。
他握紧了拳头,碎裂的瓷片深深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可这点痛,远不及他心头万分之一的屈辱与无力。
他曾经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长枪所指,万夫莫敌。
可现在,他只能坐在这方寸之地,像个废物一样,听着外面的恶霸,用最肮脏的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践踏他家族的尊严。
与此同时,后花园里。
岁岁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小布包。
布包里,是她和三哥一下午的“劳动成果”。
一块黄澄澄、像金元宝的石头;几片亮闪闪、不知是什么的铁片;还有一小撮蔫了吧唧的紫色小草。
她把这些“宝贝”一件件掏出来,又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小脸上满是满足。
忽然,前院传来的巨大吵闹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歪了歪小脑袋,好奇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朝着声音的源头跑去。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影壁,一眼就看到了大门口的情形。
她看到了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坏人围在中间的娘亲。
娘亲的背挺得很直,可岁岁能看见,娘亲的身体在发抖。
她还看到,那个满脸横肉、露着大金牙的坏人,正指着娘亲的鼻子,嘴巴一张一合,说着很难听的话。
娘亲被人欺负了。
这个认知,让岁岁脸上的天真好奇瞬间褪去。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
金大牙正骂得唾沫横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从王府里跑了出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这不就是前几日在街上疯传,被镇北王妃从雪堆里捡回来的那个小乞丐吗?
他找到了新的嘲讽点,笑得愈发恶劣,指着岁岁,对周围的人大声嚷嚷:
“哎哟,大伙儿都来看看啊!这镇北王府是真穷到家了,没钱还债,还有闲心从外面捡个小叫花子回来养!”
“这小胳膊小腿的,怕是一顿都吃不了一个馒头吧?王妃娘娘,您这是养女儿呢,还是养宠物呢?”
这话比刚才任何一句都更加恶毒。
沈婉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一切羞辱,却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岁岁!
“闭嘴!”
沈婉陡然抬头,那双总是温婉含泪的眸子,此刻迸发出骇人的怒火。
“金大牙!我不许你侮辱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