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风吹过,树影摇曳。

张司业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他盯着陆昭的脸,那张被伤疤破坏的容颜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大学》第一百二十四页,第三个字,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谁会去记这种东西?

陆昭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似乎在脑海中回忆了片刻,然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而。”

张司业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迫不及待地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正是他平日里用来授课的那本《大学》。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飞快地翻动书页。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他找到了那一页。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书页,从上往下数。

第一行,第二行......

第三个字。

那个字,清清楚楚,就是——

而。

张司业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陆昭。

他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真的。

她真的答对了。

这......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这不是靠勤奋就能达到的境界。

这是......天赋!

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巨大的惊喜瞬间让张司业兴奋起来!

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张思道教书半生......自诩阅人无数,今天竟然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

白日里那些人的嘲笑,那些同僚的失望,此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庸才?

做戏的小女子?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张司业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他激动得脸颊涨红,抓着书本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快要乐疯了。

他看着眼前面容丑陋、神情淡漠的少女。

他碰到宝了!

一个绝无仅有的,真正的瑰宝!

张思道断言,“你有如此心性,如此天赋,若悟性极佳......必然位极人臣!”

“若悟性不佳,也必然科举高中!”

“好孩子,你可愿做我的亲传弟子?日后在国子监我必然护你周全,不让国子监的那些人随便的欺负你!”

陆昭一愣,便干脆开口,“不愿!”

“???”

这节奏不对啊!

是这个剧情吗???

张司业看着眼前的少女。

“陆昭,你再考虑一下。”张司业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你若拜我为师,在国子监内,便无人敢再轻易为难你。我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笔墨纸砚,让你专心向学......”

对于一个声名狼藉、遍地是仇人、亲人也不疼的少女来说,他无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陆昭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她的动作不卑不亢,姿态从容。

“多谢张司业厚爱。”

“只是学生自觉驽钝,如今一事无成,实在没有脸面拜入司业门下。”

张司业愣住了。

张司业忍不住追问,“可你如今的处境......并不算好。”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那么伤人。

“我知道。”陆昭点头,坦然承认,“正因处境不好,才更不能依附于人。”

她抬起头,直视着张司业的眼睛。

“国子监的麻烦,学生自己可以解决。若事事都需仰仗师长庇护,那读书还有何用?”

张司业的心头微微一震。

他从未听过一个年少的学子说出这样的话。

国子监里多的是攀附权贵、拉帮结派之人,他们将师生关系视为晋身的阶梯。

陆昭的想法,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振聋发聩。

“可......你一个女孩子......”

“司业。”陆昭打断了他,“求学之路,不分男女。”

“......”

张司业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眼前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容貌有损,但其内心的坚韧与独立,远超国子监中绝大多数的男子。

他再次生出了爱才之心。

陆昭也再次躬身。

“司业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学生并非不愿拜师,而是觉得时机未到。若没考上童生,怎好意思拜师?”

她没把话说得很满。

翻译过来大概意思就是,以后再说!

陆昭反正是不想拜师的。张思道自己又不了解,为啥要拜呢。

张司业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了。这个叫陆昭的少女,心意已决,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动摇。

“罢了。”他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欣赏,“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强求。只是你要记住,若在监内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随时可以来找我。”

“以后,我就是你在国子监的人脉!”

“学生谢过司业。”

陆昭深深一揖,随后转身离去,背影挺直。

张司业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小看了这个从乞儿堆里爬出来的少女。

她拒绝的不是一棵可以庇荫的大树,而是一种......他人的施舍。

她要凭自己的力量,站在这国子监里!

国子监的学舍按照天干地支排列。

最好的甲字房,窗明几净,陈设雅致,非权贵子弟和有才华的学子不能入住。

而分给陆昭的,是“癸字末号”房。

这间房位置最偏,在学舍的最角落。房间狭小,光线昏暗,推开窗,外面就是一堵长满了青苔的高墙,终年不见阳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桌椅也有些陈旧,桌角甚至还有一个缺口。

对于这样的安排,陆昭非常平静。

对她而言,有一个能遮风挡雨,可以安心读书的地方,已经足够了。

自己是来考科举的,又不是来享福谈恋爱的。

她放下简单的行李,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纸砚。将一张干净的宣纸铺在桌上,认真地研墨。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变得浓稠,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提笔,蘸墨。

陆昭凝神静气,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她写下的,是《送东阳马生序》。

如今,身处异世,境遇相似......重读此文,更有一番别样的感触。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她的字迹很难看,是没握过毛笔字的缘故。却刚劲有力。

写完最后一字,她吹干墨迹,将这张纸工工整整地贴在了房间的木门背后。

从此,每当她推门而入,或是掩门而出,都能看到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