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树影摇曳。
张司业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他盯着陆昭的脸,那张被伤疤破坏的容颜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大学》第一百二十四页,第三个字,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谁会去记这种东西?
陆昭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似乎在脑海中回忆了片刻,然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而。”
张司业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迫不及待地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正是他平日里用来授课的那本《大学》。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飞快地翻动书页。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他找到了那一页。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书页,从上往下数。
第一行,第二行......
第三个字。
那个字,清清楚楚,就是——
而。
张司业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陆昭。
他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真的。
她真的答对了。
这......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这不是靠勤奋就能达到的境界。
这是......天赋!
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巨大的惊喜瞬间让张司业兴奋起来!
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张思道教书半生......自诩阅人无数,今天竟然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
白日里那些人的嘲笑,那些同僚的失望,此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庸才?
做戏的小女子?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张司业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他激动得脸颊涨红,抓着书本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快要乐疯了。
他看着眼前面容丑陋、神情淡漠的少女。
他碰到宝了!
一个绝无仅有的,真正的瑰宝!
张思道断言,“你有如此心性,如此天赋,若悟性极佳......必然位极人臣!”
“若悟性不佳,也必然科举高中!”
“好孩子,你可愿做我的亲传弟子?日后在国子监我必然护你周全,不让国子监的那些人随便的欺负你!”
陆昭一愣,便干脆开口,“不愿!”
“???”
这节奏不对啊!
是这个剧情吗???
张司业看着眼前的少女。
“陆昭,你再考虑一下。”张司业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你若拜我为师,在国子监内,便无人敢再轻易为难你。我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笔墨纸砚,让你专心向学......”
对于一个声名狼藉、遍地是仇人、亲人也不疼的少女来说,他无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陆昭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她的动作不卑不亢,姿态从容。
“多谢张司业厚爱。”
“只是学生自觉驽钝,如今一事无成,实在没有脸面拜入司业门下。”
张司业愣住了。
张司业忍不住追问,“可你如今的处境......并不算好。”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那么伤人。
“我知道。”陆昭点头,坦然承认,“正因处境不好,才更不能依附于人。”
她抬起头,直视着张司业的眼睛。
“国子监的麻烦,学生自己可以解决。若事事都需仰仗师长庇护,那读书还有何用?”
张司业的心头微微一震。
他从未听过一个年少的学子说出这样的话。
国子监里多的是攀附权贵、拉帮结派之人,他们将师生关系视为晋身的阶梯。
陆昭的想法,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振聋发聩。
“可......你一个女孩子......”
“司业。”陆昭打断了他,“求学之路,不分男女。”
“......”
张司业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眼前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容貌有损,但其内心的坚韧与独立,远超国子监中绝大多数的男子。
他再次生出了爱才之心。
陆昭也再次躬身。
“司业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学生并非不愿拜师,而是觉得时机未到。若没考上童生,怎好意思拜师?”
她没把话说得很满。
翻译过来大概意思就是,以后再说!
陆昭反正是不想拜师的。张思道自己又不了解,为啥要拜呢。
张司业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了。这个叫陆昭的少女,心意已决,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动摇。
“罢了。”他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欣赏,“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强求。只是你要记住,若在监内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随时可以来找我。”
“以后,我就是你在国子监的人脉!”
“学生谢过司业。”
陆昭深深一揖,随后转身离去,背影挺直。
张司业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小看了这个从乞儿堆里爬出来的少女。
她拒绝的不是一棵可以庇荫的大树,而是一种......他人的施舍。
她要凭自己的力量,站在这国子监里!
国子监的学舍按照天干地支排列。
最好的甲字房,窗明几净,陈设雅致,非权贵子弟和有才华的学子不能入住。
而分给陆昭的,是“癸字末号”房。
这间房位置最偏,在学舍的最角落。房间狭小,光线昏暗,推开窗,外面就是一堵长满了青苔的高墙,终年不见阳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桌椅也有些陈旧,桌角甚至还有一个缺口。
对于这样的安排,陆昭非常平静。
对她而言,有一个能遮风挡雨,可以安心读书的地方,已经足够了。
自己是来考科举的,又不是来享福谈恋爱的。
她放下简单的行李,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纸砚。将一张干净的宣纸铺在桌上,认真地研墨。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变得浓稠,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提笔,蘸墨。
陆昭凝神静气,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她写下的,是《送东阳马生序》。
如今,身处异世,境遇相似......重读此文,更有一番别样的感触。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她的字迹很难看,是没握过毛笔字的缘故。却刚劲有力。
写完最后一字,她吹干墨迹,将这张纸工工整整地贴在了房间的木门背后。
从此,每当她推门而入,或是掩门而出,都能看到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