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骊山地宫深处,水银在青铜蟾蜍口中吞吐着银舌。晏微俯身时,发髻间的铜簪沾了汞珠,凉得像情人的泪。当殉葬工匠的镐头砸开地狱之门,她以簪为钥,转动了囚禁大秦命脉的齿轮——也转动了三个注定沉溺的灵魂。

地宫的寒气从青砖缝里钻出来,缠绕着晏微的脚踝。她跪伏在青铜蟾蜍前,鼻尖离汞液不过半寸。那银白的液体在兽口里汩汩流动,甜腻的金属味混着墓土腥气,在喉间凝成冰冷的团块。

“第三虹管淤塞。”她喃喃自语,铜尺探进齿轮间隙的刹那,腕骨传来细微的刺痛。昨日秦隼的玉戒压着她腕脉测骨时,也是这样刺骨的凉。太卜令的声音犹在耳畔:“戌时三刻若未调校妥当,亥字区工匠皆殉。”

甬道深处突然爆出闷响。铜尺“咔”地卡死在机关齿槽,汞液如银蛇窜起,直扑顶部的弩机枢纽——三十息内,毒汞蒸汽将吞噬整个工区。

“地龙翻身了!”嘶吼声撞上青铜壁。晏微贴墙望去,殉葬工匠们正用凿陵镐劈碎陶俑头颅。为首的老匠人脸上汞毒斑痕如蝶翅,眼窝却燃着癫狂的火:“横竖是死!破开生门!”

镐头砸在青铜门上的轰鸣震得晏微齿关发颤。她盯着簪尖反射的汞光,想起及笄那日父亲晏殊将簪插入她发髻:“阿微,此簪藏九转机关,可改江河流向。”

发簪出鞘时带落几缕青丝。铜簪旋开露出中空管道,簪尾凤凰纹扣入虹管凹槽。

“墨守非攻,以柔破刚。”汞液倒灌回蟾蜍腹中的瞬间,弩机赤珠倏然熄灭。青铜门轰然倒塌,老匠人的头颅滚到她脚边,须发沾满蓝泥。

玄色衣裾漫过血泊。太卜令秦隼踏碎半片龟甲,皂靴停在汞液边缘。他腰间玉璜刻着凤凰图腾,与晏微的发簪同源。

“亥时三刻,坤位地动。”秦隼的声音像冰面开裂,“太卜令问罪于工师。”

晏微突然踹向测震铜仪。十二金人倒地轰鸣中,她以血为墨在砖石勾出星图:“震源在乾位,大人何不问责苍天?”

秦隼指间龟甲应声而裂。地宫深处传来岩层撕裂的呻吟,真正的震动开始了。

三个时辰前

晏微蜷在通铺角落,月光被气窗铁栅切成碎片。同铺的阿芜突然抓紧她衣袖:“微姐姐,渭河在哭...”

“是汞渠回流。”晏微轻拍少女嶙峋的背脊。阿芜枯瘦的手指抠着墙皮:“穿玄衣的人...鞋底沾着蓝泥...”

藤鞭破空抽在晏微手臂,监工赵三的唾沫星子喷溅:“亥字区的贱骨头!再误工期全填汞池!”

待脚步声远去,晏微从墙缝抠出半块黍饼。阿芜却不接,只将滚烫的额头贴在她颈窝:“我看见太卜令的靴子...北坡蓝泥沾了晨露...”

晏微脊背发凉。骊山北坡是禁地,昨日水银流速异常加快的画面闪过脑海。她正欲追问,“咻”地一声弩箭穿透气窗,阿芜喉头绽开红梅。

“暴秦当诛!”工匠们的怒吼如地火喷发。晏微滚落床底时,阿芜尚温的手塞来硬物——沾满蓝泥的青铜残片,边缘还勾着半根玄色丝线。

地宫震颤愈烈。秦隼攥住晏微手腕的力道,让她听见自己骨骼的哀鸣:“乾位震源?凭据何在?”

汞光映亮她毫无血色的唇:“大人可敢赴震心?”她指向幽暗的丙字甬道,水珠从青铜顶壁坠入她后领,冰得像渭河初融的雪水。

深渊之上,巨轮般的青铜齿轮裂痕狰狞。汞泪沿裂缝滴落,在黑暗中敲出空茫回响。

“水银枢机...”秦隼玄衣被汞气浸透,“骊山地脉在此。”

晏微挣脱钳制,铜尺点向齿轮基座:“青膏泥未干。”她抹下湿黏的蓝泥,“北坡独有,雨后三日不散。”

秦隼俯身时,晏微看清他靴缘未干的泥渍。玄色暗纹里,一线天青若隐若现。

“有人蓄意毁基,假造地动。”晏微话音未落,裂缝骤裂!青铜齿轮咆哮着坠向深渊。气浪将她掀飞刹那,腰间倏然收紧——秦隼的玉带缠住她腰肢,带扣凤凰纹刺进皮肉。

她悬在汞池上空,甜腻的死亡气息缠绕脚踝。蒸汽灼出细密水泡,疼痛却让神智愈发清明。

“抓紧!”秦隼手臂迸出青筋。铁甲卫的弩机却在此时对准他背心:“太卜令大人,黄泉路慢行!”

箭矢离弦的厉啸中,晏微旋身甩出发簪。铜簪贯入弩机榫眼,金属炸裂声与秦隼的厉喝同时抵达:“震位生门,左三右四!”

铜尺插入岩缝机关眼的瞬间,石门轰开。两人跌入密室,铁甲卫的怒吼被巨石吞没。黑暗中只余彼此交错的喘息,和晏微腕间咒文灼烧的细响。

火折幽蓝的光舔上星图。紫微垣处镶着赤玉璧,荧惑位赫然嵌着半枚龟甲。

“这才是荧惑守心。”秦隼指尖抚过龟甲裂痕,“十年前晏殊在此预言大劫。”

晏微扑向星图。紫微垣角落的齐篆小字如父亲低语:“天机裂,地维绝,唯水银可续天命。”

火折熄灭的刹那,秦隼的气息贴上她后颈:“现在告诉我,晏殊之女混入骊山,所求为何?”

晏微握住怀中青铜残片。阿芜的血在碎片上早已凝成暗痂,此刻却滚烫如初。

汞池深处,坠落的齿轮砸开青铜棺椁。半幅帛书在银浪中浮沉,墨迹化作九头巨蛇缠鼎图。鼎身血字随波晃动:“秦亡于汞”。

水面倒映的密室里,晏微发簪的凤凰瞳渗出汞珠。簪体温热,似有生命搏动。

深渊对岸,赵三从尸堆爬出,折断的掌心紧攥玉符——展翅海东青刻纹间,残留着蓝泥的痕迹。

地宫底层,水银江河突然改道。万千青铜蟾蜍齐声张口,汞液喷涌成诡谲的舞阵。新河道托起巨鼎,六国尸骨在鼎中浮沉如祭品。

星图在黑暗中旋转。晏微将青铜残片按入龟甲缺口,岩壁深处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秦隼的剑鞘抵住她脊梁,玉质冰凉穿透薄衫。

“弑神。”她回首时,火折余烬落进眼底,燃起幽蓝的火焰。

汞雾漫过脚背的刹那,晏微看见阿芜站在渭河对岸。少女赤足踩水,腕间银铃叮当:“姐姐你看,渭水渡不得人。”河水突然化作水银,阿芜的笑靥在银浪里融化。晏微惊醒时,腕间咒文灼痛如烙铁。

秦隼在星图前占卜,龟甲在汞气里泛着幽光:“卯时三刻,鹰奴入陵。”

第一缕天光刺进气窗时,晏微被拖出密室。穿过汞雾弥漫的甬道,禽鸟腥气扑面而来。铁笼里海东青的金眸锁住她,利爪撕扯着锁链。

“驯服它。”秦隼将骨笛抛入笼中,“否则辰时祭鼎。”

晏微弯腰拾笛的瞬间,瞥见他玄衣袖口——几点蓝泥如星子洒落,在凤凰纹绣间绽开暗花。笼外传来工匠的哀泣,渭水涛声在记忆里翻涌。

她含住骨笛时,海东青突然展开铁翼。暗影掠过笼顶的刹那,一片墨色鹰羽飘落掌心。羽管中,朱砂写就的小字灼痛眼瞳:

“秦隼以汝为祭,辰时三刻,渭水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