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混合了岩石粉末和陈腐气息的味道。
晏微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洞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灼痛。身下是坚硬的岩石,铺着一层影枭(或者说那个神秘的楚墨少女)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相对干燥的苔藓。晏澈蜷缩在她身边,盖着一件同样来历不明的、带着硝石味的破旧皮袄,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陷入深沉的昏睡。
洞穴不大,入口被藤蔓和几块巧妙地垒砌的岩石遮蔽,只留下几道透气的缝隙。洞内唯一的光源,是石壁上插着的一小截燃烧缓慢的松明,昏黄的光晕跳跃着,将洞壁上嶙峋的阴影拉得如同鬼魅。
钟离晞躺在洞穴的另一侧,距离晏微不过几步之遥。他身上的湿衣已被换下,盖着另一件皮袄。肩头那处恐怖的伤口被清洗过,敷上了厚厚一层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墨绿色糊状物——显然是楚墨家秘制的伤药。伤口边缘那诡异的灰败溶解暂时被遏制,但深可见骨的创面依旧狰狞。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但胸膛的起伏比之前有力了些,不再是那种濒死的微弱。
那个神秘的少女,此刻正盘膝坐在钟离晞身边。她已脱下湿透的兜帽外衣,露出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褐色短打劲装,身形纤细却异常挺拔。火光映照着她沾着泥污却难掩清秀的脸庞,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但那双眼睛…漆黑、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淀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锐利。她正用一块干净的布,蘸着瓦罐里温热的清水,仔细地擦拭着钟离晞额头的冷汗。
少女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照料一件易碎的珍宝。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晏微和沉睡的晏澈,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凝重。她始终沉默着,如同一个哑巴。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晏澈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钟离晞偶尔发出的、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喘息。
压抑。沉重。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未知的威胁和沉重的伤势冲淡得所剩无几。
晏微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又移向昏迷的钟离晞,最后落回自己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手上。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她是谁?影枭的接应?楚墨家新的核心人物?她为何能精准地出现在地宫废墟?钟离晞的“魂血活钉”还能撑多久?秦隼…此刻又在何处编织新的罗网?
就在这时,洞口藤蔓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盘膝的少女瞬间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右手无声地滑向腰后。晏微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
藤蔓被小心翼翼地拨开一道缝隙,一个同样穿着深褐色短打、身形瘦削、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中年男子无声地闪了进来。他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手里还拎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竹筒。
“阿箐。” 中年男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他朝着少女微微点头,目光快速扫过洞内三人,在看到钟离晞时,眉头紧紧皱起。
被称为阿箐的少女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朝着中年男子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手势迅捷而复杂,显然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中年男子看懂了,脸色更加凝重。他走到阿箐身边,蹲下身,解开背上的皮囊,从里面拿出几个粗陶瓶和几个用油纸包好的药包,递给阿箐。接着,他打开油布包裹的竹筒,一股浓郁的粟米粥的香气瞬间在阴冷的洞穴中弥漫开来。
“墨七叔带来的伤药和吃食。” 阿箐终于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低沉和沙哑,仿佛在掩盖本来的音色。她将温热的竹筒粥递给晏微,“先吃点东西。你弟弟的药在里面。”
晏微接过竹筒,温热的触感透过竹壁传来,让她冰冷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她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晏澈,没有立刻吃,而是看向那个被称为墨七叔的中年男子:“外面…情况如何?秦隼的人…”
墨七叔接过阿箐递来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抹了把嘴,声音低沉而急促:“骊山那边…彻底封了。秦隼对外宣称是‘荧惑守心’引动地龙翻身,地宫坍塌,殉葬工匠十不存一。他本人…据说受了些‘轻伤’,正在行宫‘静养祈天’。”
轻伤?静养?晏微心中冷笑。水银鼎虚影那最后一击,绝对让秦隼吃了大亏!他是在舔舐伤口,也是在编织更大的谎言。
“搜捕呢?” 晏微追问。
“明面上的搜捕…停了。” 墨七叔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死了那么多人,再大张旗鼓搜捕,容易引起民怨。但暗地里…‘鹞鹰’(指秦隼的暗卫)撒开了网。通往楚地和关东的要道都设了暗卡,查得很严。尤其是…带着孩童或重伤者的。”
晏微的心一沉。带着晏澈和重伤的钟离晞,他们如同黑夜里的火炬,目标太大。
“巨子…他怎么样?” 墨七叔的目光转向昏迷的钟离晞,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阿箐一边小心地给钟离晞肩头换药,一边低声道:“魂血枯竭,反噬入髓。外伤虽重,但墨家伤药能治。只是这魂钉之伤…除非拔除星钉,或者找到能补充魂血本源的天材地宝…否则…”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明。钟离晞的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拔除星钉?那是秦隼亲手炼入脊椎的刑具,强行拔除,钟离晞立刻会魂飞魄散!天材地宝?在这被秦隼势力严密监控的关中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洞内再次陷入沉重的死寂。松明的火光在墨七叔和阿箐凝重的脸上跳跃。
“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晏微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她看向墨七叔,“楚墨家…在关中,还有其他据点吗?或者…安全的通道?”
墨七叔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这次为了接应巨子和你们…陇东的几个暗桩…怕是都暴露了。秦隼的‘鹞鹰’鼻子很灵。现在出去…风险太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去处…或许能暂时容身,也能…为巨子争取些时间。”
“哪里?” 晏微和阿箐同时看向他。
“陇东盐场。” 墨七叔吐出四个字。
“盐场?” 晏微眉头紧锁。秦朝盐铁官营,盐场是重地,守卫森严,怎么可能容身?
“不是官盐场。” 墨七叔解释道,声音压得更低,“是黑盐井。在陇东狄道(今甘肃临洮)北边的赤亭障附近,深山里。那里有几个废弃的老矿洞,后来被一些逃役的盐工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偷偷占了,重新开凿了隐蔽的井口,私采卤水熬盐,走小路卖给羌人和匈奴人换粮。官府也查过几次,但那里地形太险,又有…‘鬼火’作祟,死了几个小吏后,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鬼火?” 阿箐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嗯。” 墨七叔点点头,脸色有些古怪,“那些私盐矿洞深处,尤其是废弃的巷道里,一到夜晚,经常飘出蓝幽幽的鬼火,追着人跑,沾上就皮肉溃烂!盐工们都说是当年死在矿洞里的冤魂作祟。官府的人也是被这‘鬼火’吓跑的。”
蓝幽幽的鬼火?沾上就溃烂?晏微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词——磷火!或者说,是含有剧毒物质的磷光现象!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迅速成型。如果…如果那所谓的“鬼火”并非冤魂,而是某种…天然形成的、特殊的磷光矿物或者…菌类?她腰间的菌囊虽然空了,但她的知识和经验还在!若真能破解这“鬼火”之谜,不仅能在那混乱的黑盐井暂时藏身,或许…还能找到一线生机!甚至…为钟离晞争取时间!
“我们去盐井!” 晏微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重新燃起技术者面对未知挑战时的光芒。
阿箐和墨七叔都看向她,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鬼火’…或许不是鬼。” 晏微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是磷。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能对付它。而且…” 她看了一眼昏迷的钟离晞,“盐井深处,或许能找到压制他伤势的东西。”
她没有具体解释。但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这是数次在绝境中带领他们闯出生路的“水银之手”的自信。
阿箐沉默了片刻,看向墨七叔。墨七叔重重一点头:“好!赤亭障那边有我们一个眼线,是盐工里的把头。我去联络,安排路线和接应!阿箐,你护着巨子和他们姐弟,走小路!昼伏夜出,避开关卡!”
计划迅速敲定。墨七叔留下大部分伤药和干粮,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洞口的藤蔓之后。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锋上潜行。
阿箐展现出了惊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反追踪技巧。她总能找到最隐蔽的山间小路,避开人烟和可能的哨卡。她熟悉各种草药,沿途采集,小心地维持着钟离晞的伤势不至于恶化。她对晏澈也异常细心,像照顾亲弟弟一样,用有限的清水和食物尽量让他恢复。
晏微则负责背负大部分行囊和照顾依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钟离晞。钟离晞偶尔醒来,眼神依旧涣散,但似乎认出了阿箐,对她流露出一种长辈般的、深沉的信任。对晏微,他更多时候是沉默,但偶尔目光交汇,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让晏微难以解读。
旅途艰辛异常。翻越荒芜贫瘠的陇山余脉,涉过冰冷刺骨的溪流,在嶙峋的岩石和茂密的荆棘丛中穿行。食物匮乏,饮水紧张,夜晚的寒风如同刀子。晏微后背的旧伤在跋涉中反复崩裂,渗出的血水将衣衫染成暗褐色。但她始终咬牙坚持着,用沉默和行动支撑着这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队伍。
晏澈似乎被吓坏了,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紧紧跟在晏微身边,只有看到阿箐时,眼神才会稍微放松一些。
五天后,黄昏。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赤亭障以北的莽莽群山。
眼前是一片极其荒凉、贫瘠的景象。赤褐色的山岩如同巨兽裸露的骸骨,寸草不生。山风呼啸,卷起干燥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只有一些极其耐旱的荆棘和低矮的灌木,顽强地扎根在岩石缝隙之中。
在一处极其隐蔽、被巨大风蚀岩柱遮挡的山坳里,他们见到了墨七叔和那个盐工把头。
把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名叫老羌。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脸上刻着深深的沟壑,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是长年与盐卤打交道的苦力。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衣,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柄鹤嘴锄。看到阿箐和昏迷的钟离晞,老羌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对着阿箐恭敬地行了一个楚地特有的抱拳礼。
“阿箐姑娘,墨七哥。” 老羌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陇西口音,“地方准备好了。在‘老鸦嘴’矿洞最深处,有个干爽的耳室,以前是存放工具的,很隐蔽。就是…” 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恐惧,“就是离那些闹‘鬼火’的废巷子…有点近。”
“无妨。” 阿箐的声音依旧刻意低沉,“带路。”
在老羌的带领下,他们沿着陡峭崎岖、如同羊肠般的小径,向大山深处走去。沿途经过了一些极其隐蔽的矿洞入口,大多被藤蔓和乱石巧妙遮掩。偶尔能看到一些背着沉重盐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盐工,如同鬼魅般匆匆走过,看到老羌带着生面孔,都投来警惕而麻木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盐卤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
终于,他们抵达了“老鸦嘴”矿洞的入口。入口开在一面陡峭的赤褐色崖壁下方,被几块巨大的、仿佛随时会滚落的风化石块半掩着,极其隐蔽。洞内一片漆黑,散发着浓重的潮气和盐卤混合的刺鼻味道。
点燃松明火把,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幽深的矿洞。洞壁开凿痕迹粗糙,布满水渍和白色的盐霜结晶。脚下是湿滑的、混合着碎石和泥土的小路,蜿蜒着伸向黑暗深处。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潮湿阴冷,盐卤的气味也越发浓烈刺鼻。洞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深褐色的、如同苔藓般的斑块,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老羌和阿箐都显得异常警惕,脚步放得很轻。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老羌猛地停下脚步,脸色煞白,指着前方一条岔开的、更加幽深黑暗的废弃巷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鬼…鬼火!”
晏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只见在那条漆黑巷道的深处,毫无征兆地,飘出了几点幽蓝色的、如同鬼魅眼睛般的火光!那火光只有拳头大小,幽幽地悬浮在离地数尺的空中,忽明忽灭,无声无息地向着他们所在的主巷道方向,缓缓飘来!蓝光映照着湿滑的洞壁和深褐色的斑块,更显阴森诡异!
“快退!沾上就烂!” 老羌惊恐地低吼,下意识地就想往回跑。
阿箐也握紧了腰后的短匕,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唯有晏微,她的眼睛在幽蓝鬼火出现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技术者看到未知现象时的极度兴奋和探究欲!
她没有退!反而迎着那飘来的幽蓝火光,向前小心翼翼地踏出了一步!同时,她迅速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皮囊里(里面装着沿途收集的一些特殊矿物粉末和简易工具),摸出了一小块随身携带的、磨薄的、天然透明的石英薄片(这是她作为工匠的习惯,用来观察微物的)!
她要将这“鬼火”,看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