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粘稠的、带着刺骨阴寒与致命甜腥的水银,瞬间灌满了晏微的口鼻耳窍,将她拖入一片银色的死寂。
不是虚幻九皋台下的汞海,而是骊山地宫深处,真实存在的、淤积在工程夹缝中的剧毒池沼!她残存的意识还沉溺在精神刑台崩碎的轰鸣里——母亲幻影指向心宿二的指尖,半块紧贴心口搏动、传递着微弱暖意的橘纹玉珩,是意识沉沦前最后的锚点。此刻,那玉珩隔着湿透紧贴在肌肤上的粗麻衣料,那点暖意如此微弱又如此固执,像溺水者指尖最后触到的一缕水草。
“唔——!” 本能驱使着四肢在沉重的汞浆中徒劳划动,每一次挣动都耗费着濒临枯竭的气力,却只让身体更深地陷落。肺腑如同被烧熔的铅块填满、坠胀,每一次试图呼吸,吸入的不是空气,是灼烧气管、带着金属腥甜的致命汞雾。脊椎深处,那九点被星钉烙印下的鹤形图案,仿佛被这九狱冥河的寒气彻底激活,正随着粘稠汞液的冰冷侵蚀而隐隐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更深处的骨髓,八百哑童无声的哀嚎仿佛在那里共振、凝结成永不消融的寒冰。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布满被汞液腐蚀出暗红斑痕、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侧后方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指节像淬炼过又浸透了寒泉的青铜,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定与一种濒死边缘爆发出的蛮横力量。不容她有任何反应,一股沛然巨力传来,晏微被这股力量生生从银色的死亡沼泽中向上拽去!
“哗啦——!”
头颅冲破粘稠汞面的刹那,剧烈的咳嗽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撕扯开喉咙,混合着殷红血丝的银亮汞浆从口鼻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下粘稠的池面上,晕开一朵朵妖异而刺目的花。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湿透的麻衣,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扎进每一寸肌肤,激起一片片无法控制的细密战栗。眼前是模糊炸裂的金星乱舞,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以及汞液缓慢流淌时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粘腻声响,仿佛有无数湿滑的蛇在黑暗中潜行。
“咳…咳咳…不想被这‘九狱冥河’炼化了魂魄…就…憋住气!” 一个沙哑、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在咫尺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粗糙的岩石上反复摩擦,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烙印在骨血里的楚地尾音。
晏微强忍着肺腑间翻江倒海的灼痛和眩晕,艰难地睁开被剧毒汞液刺激得刺痛流泪、视线模糊的眼睛。地宫夹层深处,光线吝啬得如同濒死者的呼吸,仅有几缕不知从何处石缝顽强透下的、摇曳不定的微光,如同鬼魅的触须,勉强勾勒出近在咫尺的人影轮廓。
钟离晞。
他背靠着一面湿滑、布满冰冷冷凝水珠的玄武岩石壁,半个身子依旧浸泡在致命的汞池中。那张曾经或许称得上英挺、此刻却因剧痛和剧毒而扭曲的脸庞,是接近尸体的惨白,如同被反复漂洗捶打过度、失去所有韧性的劣质素绢。嘴唇却反常地泛着中毒后诡异的青紫色,微微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嘶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裂开,皮肉灰败地翻卷着,浓稠的、颜色发暗的鲜血正汩汩涌出,将周围粘稠的银亮汞浆染成一种不祥的、近乎凝固的暗红淤色。
正是昨夜他夜探鹰舍,被她布下的“蛛网缠丝”机关所伤的痕迹!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失去生机的灰败,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几不可察的、近乎透明的纤细菌丝,如同最阴险贪婪的活物,正深深扎根在翻卷的血肉与银亮汞液的交界处,微微地浮动、扭动、伸展!它们在吮吸!吮吸着混合了生命精粹与致命金属的毒液。那是她布置机关时,为了隐秘蚀断关键铜栓而特意培育、又未能彻底清理干净的“蚀金菌”孢子!它们本该悄无声息地蛀蚀铜铁,此刻竟在这剧毒与血肉共同构筑的温床里,找到了更丰美的食粮,开始了疯狂的增殖与侵蚀!
那双曾如鹰隼搏击长空般锐利、仿佛能刺穿一切迷雾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瞳孔深处翻涌着剧烈的生理痛楚和汞毒侵袭带来的眩晕与麻痹。然而,这双眼睛依旧死死地钉在她脸上,穿透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解剖般的审视,一种源于本能的、面对未知威胁的警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仿佛亲眼目睹了神迹降临或妖术横生的、混杂着惊疑的探究。
晏微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脆弱,摸向自己的左手腕。那枚黍环,在接触到汞液后,原本温润流转、仿佛蕴藏大地生机的金芒已彻底黯淡、熄灭。环体冰冷粗糙,紧贴着皮肤,像一块被冥河之水浸透的死物,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熟悉的暖意与联系。
“是你…” 晏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锈迹斑斑的钝刀在粗陶罐壁上反复刮擦,每一个挤出的音节都带着汞雾灼烧后的撕裂痛楚,喉咙里弥漫着血腥与金属的混合味道,“驯鹰师…钟离晞。” 冰冷的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额发、鬓角,蜿蜒滑落,滴入颈窝,激得她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
“晏微…” 钟离晞喘息着,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牵动肩头那可怖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损的陶笛,“骊山陵的…‘水银之手’…咳咳…” 他咳出一小口带着银亮反光的血沫,目光却锐利如初,紧紧锁住她,“好…好厉害的机关…好狠…好狠的手段!” 他喘息稍定,那审视的目光陡然加深,带着一种穿透性的质问,“那地图…海东青脚环里的…也是你的…杰作?” 他指的是她暗中调换、导致秦军精锐误剿了假据点的那份楚地舆图。显然,他不仅认出了她,更在电光火石间,将鹰舍的致命机关与地图的巧妙置换这两件事,精准地联系到了同一个人身上——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终日与冰冷水银机械为伍的女工匠。
晏微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回答?辩解?在此刻这绝境之中,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钟离晞肩头那正被无形菌魔缓慢吞噬的伤口上移开,艰难地转动脖颈,用技术者评估危局的本能,急速扫视着这囚禁他们的死亡牢笼。
这是一个被遗忘或刻意封存的夹层。空间狭仄得令人窒息,如同被两块巨大到无法撼动的墓石无情挤压出的缝隙。高度仅容人勉强弯腰站立,头顶便是犬牙交错、湿冷粗糙的石面,宽度不足三尺,两人置身其中,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因痛苦和寒冷而散发的微弱气息。脚下是深及腰腹、粘稠沉重、散发着甜腻死亡气息的剧毒汞池,池壁被长年的水银蒸汽浸润得光滑如镜,无处借力攀爬。唯一的“天光”来自头顶几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石罅,透下陵墓深处幽暗长明灯那点如豆的微光,以及……不知从何处岩层渗出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冷凝水珠,正缓慢地、一滴、一滴……砸落在汞池表面,发出单调而催命的“嗒…嗒…”声。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晏微努力凝聚着被剧痛和汞毒冲击得涣散的神志,声音低哑,更像是在问自己。最后的现实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为了掩盖密道入口和水银机关泵阀的异常爆裂,她利用“蚀金菌”的残留和一点物理撬动,制造了“意外”塌陷的假象……然后……是秦隼!那双仿佛能洞穿九幽、映照着冰冷星图的眼眸,带着占卜者特有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穿透混乱的烟尘与工匠的哭嚎,牢牢锁定了她。他薄唇轻启,吐出那句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的判词——“荧惑守心,主大凶,祸起匠作!” 紧接着,便是后颈骤然传来、如同被烧红鹤喙刺入的剧痛!那枚代表“司刑”的星钉,带着秦隼冷酷的意志和九皋刑台的无形威压,蛮横地破开皮肉,钉入她的脊椎!随后便是意识被拖拽、沉沦进那场光怪陆离、痛彻神魂的九皋台酷刑……
“地…动…” 钟离晞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肩头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汞毒侵蚀脏腑的麻痹感,“你搞塌了…那段甬道……也…震动了地脉…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暗红的血沫再次溢出嘴角。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臂,用沾满血污和汞渍的手指,指向夹层上方那几块犬牙交错、如同巨兽獠牙般死死封堵住所有去路的巨大条石,“出路…被…彻底封死了…咳咳…外面…外面恐怕也当是…地动山崩…死伤…无数…” 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那锐利的光芒黯淡了一瞬,掠过一丝沉痛。那痛楚并非源于自身的伤势,而是想到了那些可能被这场“意外”波及、埋葬在乱石之下的无辜工匠,那些与他并无二致、在帝国巨轮碾压下挣扎求存的微末生命。
晏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如同坠入无底寒渊。嫁祸地震!这本是她精心计算、金蝉脱壳的妙手,却不料弄假成真,引发了局部地脉的剧烈震荡和甬道结构的连锁塌陷!这绝妙的一步棋,非但未能脱身,反而将她自己,和眼前这个身份莫测、敌友难辨的驯鹰师,一同封死在了这水银浇筑的绝地棺材之中!水银的剧毒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的皮肤、肺腑、乃至骨髓;钟离晞肩头那被“蚀金菌”疯狂侵蚀的伤口和严重的汞中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而头顶那严丝合缝的封石,则冷酷地宣告着空气正被一丝丝耗尽,窒息是最终的归宿。
“必须…出去…” 晏微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破了绝望的迷雾,带来一丝残忍的清醒。技术者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恐惧和身体的哀鸣。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钟离晞肩头——那灰败翻卷的皮肉上,近乎透明的“蚀金菌”菌丝在汞液和血液的滋养下,正贪婪地蠕动着,向更深处钻探。随即,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自己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用鞣制过的坚韧鱼鳔胶和细密葛布精心缝制、做了多层防渗透处理的小囊上。囊里,是她最后的依仗,是她于绝境黑暗中培育出的微末生机——几种在极端酷烈环境下也能顽强存活的菌种孢子。其中包括能在水银蒸汽中汲取汞离子、发出微弱幽光的“荧惑菌”,以及……一种更为奇特、能分泌特殊粘稠胶质、在金属或岩石表面快速生长蔓延、形成临时“菌胶桥梁”的“牵丝菌”!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闷、钝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敲击声,伴随着某种金属硬物刮擦过粗糙石壁的刺耳锐响,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头顶厚重的封石,从夹层上方某个特定的方位传来!那声音极有规律,三声长响,间隔分明,随后是两声短促的叩击,如此循环往复,如同某种古老而隐秘的密码。
钟离晞惨白如纸、死气沉沉的脸色骤然一变!仿佛被注入了强心药剂,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本已有些涣散的鹰隼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钉向声音来源的那片石壁!他的嘴唇无声地、急促地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是…鹰哨的回响!” 晏微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瞬间辨认出来!那并非真正的海东青唳叫,而是用某种特制的坚硬骨片或金属片,以极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模仿海东青在特定频率下急速振翅或发出警戒鸣叫时产生的空气震颤音!这种独特的震颤音,经过地宫复杂甬道和岩层结构的传导、放大与变形,最终形成了这种沉闷而富有穿透力的“叩壁声”!这是驯鹰师之间,在无法直接沟通的绝境中,传递紧急信息、确认生死的隐秘方式!她曾在无数个深夜,于贡鹰饲育房内,借着照顾海东青的机会,偷偷研究它们脚环的构造和传递信息的方式,无数次屏息凝神,捕捉过类似频率的、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震动波!
上面有人!而且,是钟离晞的同伙!他们在尝试联络!在寻找他!
钟离晞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希冀光芒,如同投入寒潭的火星,只闪烁了一刹那,便被更深沉、更浓重的忧虑和急迫所覆盖。他强忍着肩头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汞毒带来的全身麻痹感,用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着、异常艰难地从自己紧贴胸口、尚未被汞液完全浸透的衣襟最内层,摸索出一枚细小的、形似鹰爪末端最锋利那片弯钩状鳞甲的黑色骨片——他的鳞符信物!他艰难地抬起手臂,肌肉因剧痛而抽搐着,用骨片那异常尖锐的末端,在身旁湿滑冰冷、凝结着水珠的石壁上,同样以三长两短的节奏,缓慢而极其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划刻起来!
“沙…沙…沙…”
骨片刮过坚硬岩石的细微声响,混合着石屑和点点凝结的汞珠落下,在这死寂的汞牢中,微弱却清晰可辨。
他在回应!他在告诉上面的人:他还活着!他被困于此!速来救援!
晏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脊椎深处的鹤形烙印,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机会!这是黑暗中唯一闪现的生机!上面的人,可能是将他们拖出这水银地狱的唯一绳索!但……这绳索的另一端,也可能连接着更深的陷阱和更快的死亡。如果……如果秦隼的人先一步循声而至……
突然!
钟离晞划刻的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脸上刚刚因为希望而勉强凝聚起的一丝生气瞬间褪尽,变得比死人还要灰败!瞳孔急剧放大又急剧收缩,呈现出一种濒临涣散的恐怖状态。他肩头那处恐怖的伤口,此刻正发生着骇人的变化——那些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蚀金菌”菌丝,在汞液的持续刺激和宿主生命力的急剧衰败下,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活跃!它们贪婪地、疯狂地吞噬着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血液,如同无数条饥饿的透明线虫,蠕动着、向伤口深处、向肩胛骨、向胸腔的方向,凶猛地钻探!汞毒、失血、加上这诡异菌丝的侵蚀……三重死亡阴影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和这具残破的身体!
“呃…啊…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破碎气泡。紧握在手中的鳞符骨片终于脱力,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噗”地一声轻响,沉入粘稠的银色汞浆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在池面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平复的漩涡。
“撑住!” 晏微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再无半分犹豫!她猛地涉着沉重粘滞的汞浆扑过去,冰冷的液体撞击着她的腰腹。她伸出双臂,一把死死扶住钟离晞那正不受控制地向汞池中滑倒、冰冷僵硬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滑腻,他的体温低得可怕,皮肤下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死亡的冰冷吐息,如此真实地拂过她的面颊。
不能再等了!一瞬的迟疑,便是永恒的沉沦!
晏微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迅速扯下腰间那个救命的菌囊,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却依旧灵巧地解开用坚韧兽筋反复缠绕的系绳。她小心翼翼地探入囊中,指尖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仿佛带着微弱星尘的粉末——那是“荧惑菌”的孢子。接着,又在囊底更深处,精准地挑出几粒几乎完全透明、肉眼难辨的微小颗粒——“牵丝菌”的孢子!她将两种孢子迅速在掌心混合,再没有任何迟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向钟离晞肩头那处正被菌魔肆虐、血肉模糊的恐怖伤口中心!
“你…做…什么?!” 钟离晞的身体猛地一弹,如同被烙铁烫到,仅存的意识让他爆发出虚弱的挣扎,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里面充满了惊骇、不解,以及一种面对未知诡异手段的本能恐惧。
“救你的命!不想死就给我安静!” 晏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冷硬,在这封闭的汞牢中激起微弱的回响。她以食指为笔,毫不犹豫地蘸取伤口处混合了暗红鲜血、银亮汞液和那些疯狂蠕动的透明菌丝的粘稠液体,以伤口为中心,快速在钟离晞肩头周围冰冷湿滑的皮肤上,勾勒出几个极其古怪、线条扭曲盘绕、仿佛源自古老巫觋祭祀或失传机关图谱的符号!那不是装饰,不是祈祷!这是她根据“蚀金菌”的侵蚀特性、“牵丝菌”的胶质分泌规律,结合人体经络走向和伤口附近的血脉分布,在电光火石间于脑中构建出的“引导符”!她要做的,是引导这些狂暴的“蚀金菌”和救命的“牵丝菌”,在钟离晞这具濒死的躯体内,形成一种极度危险、如履薄冰的短暂平衡!她要利用菌丝本身的特性,暂时遏制汞毒的致命侵蚀,并用“牵丝菌”分泌的胶质,“缝合”住那些正在汩汩涌出生命之泉的微小血管!
奇迹,或者说,是恐怖的异变,在接触的瞬间发生!
那些原本狂暴侵蚀血肉的“蚀金菌”菌丝,在接触到混合孢子的刹那,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矛盾的指令,侵蚀的速度竟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迟滞。而灰白色的“荧惑菌”孢子,则在沾染了富含汞离子的血液和伤口渗出液后,以惊人的速度萌发!细密的灰白色菌丝体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她刻画的引导符线条,迅速在伤口边缘蔓延开来,并开始发出极其微弱、在昏暗光线下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幽蓝色荧光!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躁动与痛苦的力量,让钟离晞因剧痛而紧绷如铁的肌肉,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弛了一丝丝。
更神奇的是那些透明的“牵丝菌”孢子!它们萌发的速度更快,纤细透明的菌丝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手中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上伤口处翻卷的皮肉边缘,覆盖上那些正在渗血的微小血管断口!菌丝迅速分泌出一种粘稠、带有微弱弹性的半透明胶质,如同活着的生物琥珀,快速地在伤口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却异常致密的生物膜!那暗红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涌出,竟然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
“呃……” 钟离晞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剧烈的刺痛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麻痒感,让他几乎要再次挣扎起来。他惊骇欲绝地低头看着自己肩头——那狰狞的伤口竟被一层散发着诡异幽蓝微光的、半透明的“菌膜”所覆盖!鲜血被暂时“封”在了下面,汞液也被阻隔在外!他又猛地抬起头,看向晏微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巫女的狂热,没有医者的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对掌控这种微末生命的、近乎偏执的笃定!这个女子……她竟能……操控这些比尘埃还要渺小、却又如此诡秘莫测的生命体?!这究竟是墨家的至高机关秘术,还是……来自九幽的妖异邪法?
“暂时…止住了…” 晏微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这看似简单实则精细到毫巅的操作,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和气力,让她本就因汞毒而虚弱的身体一阵摇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撑不了多久…汞毒还在侵蚀你的脏腑…这些菌丝…也在以你的生机为食…它们只是…暂时被‘安抚’和‘利用’…” 她喘息着,目光却如利箭般抬起,穿透昏暗,再次死死钉在头顶那封死的巨石缝隙上。刚才那模仿鹰哨的叩壁声已经停止了,但上面的人一定还在!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头顶那片绝望的封石上急速扫过,最终死死定格在夹层一角——那里,几道天然形成的细小裂缝相对密集,甚至有极细的、肉眼可见的银色水银蒸汽,正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地向上方未知的空间逸散而去。裂缝边缘的岩石,在长年累月剧毒水银蒸汽的熏染和冷凝水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暗绿色,质地变得疏松而脆弱。
一个大胆、疯狂、将自身也置于绝大风险中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凝固!
“听着,”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气息奄奄、眼神复杂难辨的钟离晞,语速快如连珠,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上面的人…是你最后…也是唯一的生机!我会…制造一个信号!一个他们绝对无法忽视、如同黑夜烽火般醒目的信号!但这个信号…也极可能…像滴入滚油的水…引来最可怕的猎手!是生…是死…就在此一搏!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没有用任何商量的口吻,这是通知,是宣告!
不等钟离晞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惊愕的阻止还是虚弱的赞同——晏微猛地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动作让她的肺腑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攒刺,剧痛伴随着浓烈的金属腥甜直冲喉头。她再次将手伸入腰间的菌囊。这一次,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抓出了整整一大把灰白色的“荧惑菌”孢子!那数量,几乎是菌囊内存货的大半!她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大把孢子尽数塞入口中,用唾液和残存的生命热力迅速地浸润、激活它们!
接着,她涉着齐腰深、冰冷粘稠的汞浆,如同跋涉在冥河之中,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挪到那片裂缝最密集、水银蒸汽逸散最明显的石壁下方。
她仰起头,脖颈拉出脆弱而倔强的弧线,对准那丝丝缕缕向上逸散着致命甜香的银色蒸汽缝隙,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口中饱含着活性、混合着唾液和一丝血沫的“荧惑菌”孢子浓浆,如同喷吐生命最后的火焰,用力向上喷吐而出!
“噗——!”
一股细密如雾、带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灰白孢子混合液,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穿过那些狭窄到极致的石缝,喷向了夹层上方那片未知的、弥漫着浓重水银蒸汽的黑暗空间!
“你…!” 钟离晞虚弱地惊问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面对未知疯狂行径的骇然。
“荧惑菌…” 晏微剧烈地喘息着,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混合液,那双因疲惫和汞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真正技术掌控者的疯狂光芒,“它们嗜食…水银蒸汽中的…汞离子!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仿佛在欣赏自己即将完成的杰作,“它们会在上方…只要有水银蒸汽的地方…疯狂…生长!然后……”
她的话音,被骤然降临的“奇迹”——或者说,是足以震撼任何目击者的恐怖“异象”——生生打断!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
如同夏夜荒野中偶然飘起的几点微弱鬼火,幽蓝、飘忽、带着不祥的静谧。那是喷溅到上方岩壁、沾染了浓烈水银蒸汽的“荧惑菌”孢子,在极端环境中被瞬间激活、萌发后,菌丝体自然散发的微弱荧光。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几个呼吸之间,那星星点点的幽蓝鬼火,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蔓延、连接、增殖!灰白色的菌丝体如同拥有了集体意志的活物潮水,沿着上方岩壁的纹理、顺着石缝的边缘、贪婪地追逐着弥漫的水银蒸汽,疯狂地拓展着自己的疆域!它们所过之处,那幽蓝色的光芒便随之亮起,并且越来越亮,越来越盛!从微弱的萤火,到足以照亮一小片区域的冷光,再到……如同地底突然升起了一小片幽蓝的星云!
仅仅十数息!
那幽蓝的光辉已经不再是点点星火,而是连成了一片片、一层层汹涌的光之浪潮!它们顽强地穿透了下方石缝的阻隔,甚至透过那些被巨大封石堵死的边缘缝隙,丝丝缕缕、却又无可阻挡地渗透下来!将整个原本狭小、阴森、弥漫着死亡甜腥和剧毒汞雾的绝地囚牢,映照得一片幽蓝!光怪陆离!如同传说中九幽之下的冥河泛起了妖异的波光!
晏微和钟离晞的脸庞,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幽蓝菌光映照下,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非人的、如同青铜器在冷焰中灼烧的诡异色泽。冰冷的蓝光流淌在钟离晞肩头那覆盖着半透明菌膜的伤口上,更添几分妖异。晏微的瞳孔中,则倒映着这片由她亲手点燃的、以生命和剧毒为燃料的菌光之火,那火焰在她眼底深处无声地燃烧、跳跃。
这光芒,这如同“荧惑守心”凶星降临地宫的幽蓝光芒,是信号,是灯塔,是绝望中的呐喊!
这光芒,也必将如同滴入滚油的水,在这座埋葬着无数秘密与野心的骊山地宫深处,掀起无法预测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