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幽蓝的菌光,如同九幽深处涌出的妖异潮水,无声地淹没了狭仄的汞牢。

每一寸湿滑冰冷的石壁,每一道狰狞交错的缝隙,每一滴悬浮在浓重汞雾中的微小液珠,都被这冰冷、纯粹、不带一丝人间温度的蓝光浸透、涂抹、重新定义。光芒流淌在钟离晞惨白如尸的脸上,勾勒出痛苦扭曲的轮廓,映照着他肩头那层覆盖着半透明菌膜的伤口,使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血肉更添几分非人的诡异。光芒也流淌在晏微因剧毒和极度紧张而紧绷的脸庞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跳跃着两簇幽蓝的火焰——那是她亲手点燃的、以剧毒为薪柴的菌光之火,是她投向这无边绝望深渊的唯一火炬。

这光,是信号,是垂死者向生者发出的、穿透厚重墓石的最后呐喊。

这光,也是引信,足以将这埋葬了无数秘密与野心的骊山地宫,彻底引爆。

“这…这是…” 钟离晞的声音被巨大的震惊和汞毒侵蚀的虚弱撕扯得支离破碎,他仰着头,瞳孔里倒映着上方那片疯狂蔓延、越来越亮、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幽蓝光海。菌丝如同活物的触须,沿着石缝的边缘野蛮生长,贪婪地吮吸着弥漫的水银蒸汽,将死亡的养料转化为刺目的冷焰。这景象超出了他所有关于驯鹰、关于谍报、关于世间一切隐秘手段的认知范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妖异震撼。

“荧惑…噬骊山…” 晏微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灼伤的痛楚,声音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技术者见证实验成功的奇异满足,“它们…在‘吃’…在‘发光’…在…呼唤!”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头顶那片被菌光映照得纤毫毕现的封石区域,尤其是那片因水银蒸汽常年侵蚀而呈现出暗绿松脆质地的裂缝密集处。幽蓝的光芒正顽强地从那些缝隙中渗透出来,像无数只窥探幽冥的眼睛。

“呼唤…什么?” 钟离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这光芒本身蕴含的、令人不安的力量,“是援手…还是…罗网?”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这无声的疑问——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心脏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狠狠砸在汞牢之中!整个狭小的夹层空间剧烈地晃动起来!头顶的封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细碎的石屑和凝结的水珠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砸进粘稠的汞池,溅起无数细小的银花。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咚!咚!咚!”

不再是模仿鹰哨的叩壁,而是纯粹的、狂暴的、带着摧毁一切障碍的蛮横力量的重击!每一次撞击,都精准地落在那片被菌光标记、被蒸汽腐蚀得最为脆弱的封石区域!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夹层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疯狂颠簸!犬牙交错的巨大条石在撞击下痛苦地呻吟、移位,缝隙中透下的幽蓝菌光也随之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巨兽的脉搏!

“是…破石锥!” 钟离晞灰败的脸上骤然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了岸边的礁石,尽管那礁石也可能将他撞得粉身碎骨!“是影枭!他…他找到位置了!在强行破石!” 他激动地想撑起身体,却牵动肩头的伤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栽入汞池。

晏微的心脏也在狂跳,每一次撞击都像直接擂在她的胸腔上。成功了!上面的同伴看到了菌光!他们在不惜一切代价地破开这绝境囚笼!生的希望如同破晓的曙光,刺穿了绝望的浓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警惕——如此巨大的动静,在这死寂的地宫深处,无异于在寂静的深夜里敲响了震天的战鼓!秦隼的人…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监工和黑衣卫…他们不可能听不到!

“快…再快些…” 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上方。在狂暴的撞击和菌光的映照下,那片暗绿色的脆弱岩壁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咔嚓——嘣!!!”

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炸响!一块足有磨盘大小、边缘被菌光映照得幽蓝发亮的岩石,终于在那持续不断的蛮力冲击下,彻底崩裂、脱落!带着沉闷的呼啸和飞溅的碎石,轰然砸入下方粘稠的汞池!

“噗通!!!”

沉重的石块砸入汞浆,溅起一人多高的银色浪涛!冰冷剧毒的液体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浇了晏微和钟离晞一身!但两人此刻根本无暇顾及这致命的洗礼!

一道远比之前任何石缝都要宽阔的光柱,骤然从那个新生的、不规则的破口处投射下来!那不再是微弱的、摇曳的长明灯火,而是外界真实天光的倒影!虽然依旧昏暗(骊山地宫深处,何来真正的天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浑浊气息!更有一股强烈的新鲜气流,裹挟着尘土和岩石粉末的味道,猛地灌入这充斥着死亡甜腥的封闭空间!

破口之外,一片混乱嘈杂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进来!那是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哭喊、凄厉的惨叫、监工粗暴的呵斥鞭打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一种低沉压抑、如同无数野兽在远处低吼的、连绵不绝的嗡鸣!那是…成千上万人濒临绝境时发出的、混合了恐惧与愤怒的声浪!

“地…地动!地龙翻身了!”

“天罚!是荧惑守心!天罚降临了!”

“放我们出去!我们不想死!”

“屠岸大人死了!是那个女匠人!是她引来的天罚!”

“杀了她!杀了她祭天!”

破碎的呼喊、恶毒的诅咒、绝望的哀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毒针,顺着那破口的光柱,狠狠扎进晏微的耳膜!她嫁祸的地震,她制造的混乱,此刻正以百倍的烈度在骊山陵的深处上演!而她的名字,已然成了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成了所有绝望工匠和暴戾监工眼中必须献祭给上天的祭品!

就在这光与暗、生与死、希望与毁灭交织的混乱顶点——

“咻——!”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色影子,如同从破口光柱中分离出来的一缕实质化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那是一条末端带着精钢鹰爪钩的、闪烁着乌光的特制绳索!

绳索精准地垂落在晏微和钟离晞之间,距离两人都不过一臂之遥!绳索绷得笔直,传递着上方传来的、稳定而强大的力量!

紧接着,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沙哑声音,从那破口处急促传来,用的是楚地某种极其晦涩的俚语切口:

“晞哥!抓牢!快!惊动‘鹞鹰’了!”(鹞鹰,显然是他们内部对秦隼或其爪牙的暗称。)

钟离晞眼中爆发出决然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痛和虚弱!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近在咫尺的鹰爪绳索!冰冷的精钢触感,此刻却比任何良药更能激发他的力量!

“晏微!抓住!” 他嘶吼着,同时将绳索奋力向晏微的方向一甩!

晏微没有丝毫犹豫!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任何迟疑都是自杀!她强忍着脊椎烙印的灼痛和汞毒侵蚀的眩晕,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双手死死抓住了绳索的中段!粗糙的绳索瞬间勒进了她沾满汞浆和血污的掌心!

“起——!” 上方传来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瞬间从绳索上传来!晏微只觉身体一轻,双脚瞬间离开了那粘稠致命的汞池!她和钟离晞如同被巨鹰攫起的猎物,被绳索牵引着,急速向上方的破口升去!

冰冷的气流呼啸着掠过耳畔,刮得脸颊生疼。下方幽蓝的菌光汞牢迅速缩小、远离,如同一个正在闭合的妖异瞳孔。破口处刺目的光晕急速放大,混合着灰尘和血腥味的“外面世界”的空气汹涌地灌入鼻腔。

生的出口,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晏微的头部即将冲破那不规则破口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诡异、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空间!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能量波动,一种冰冷、浩瀚、带着无上威压的意志降临!

晏微脊椎深处那九个鹤形烙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爆发出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那痛楚是如此尖锐、如此深入骨髓,让她眼前骤然一黑,抓住绳索的双手几乎要本能地松开!

“呃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在空中猛地一僵。

“晏微!” 下方紧抓绳索的钟离晞也闷哼一声,显然也遭受了同样的冲击!他肩头那层由菌丝构成的生物膜,在这股诡异波动下,竟也剧烈地闪烁起来,幽蓝的光芒变得极不稳定!

破口上方,那个被称为“影枭”的救援者似乎也受到了影响,绳索上升的速度明显一滞!

就在这致命的停滞瞬间——

“太卜令谕:荧惑守心,灾星降世,祸乱地宫!凡工役人等,即刻跪伏祈天,妄动者——格杀勿论!”

一个冰冷、威严、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声音,穿透了下方混乱的声浪,清晰地、如同宣告般响彻在破口之外!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和喧哗!

秦隼!

晏微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他终于来了!而且是以这种掌控一切、代天行罚的姿态降临!

绳索猛地再次上升!影枭显然也意识到了极致的危险,爆发出更强的力量!

晏微的头颅终于冲破了破口!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陵墓甬道或开阔地,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倾斜向下的殉葬坑边缘!坑底,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挤满了惊恐绝望的工匠!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写满了末日般的恐惧。无数监工手持青铜戈戟和浸水的皮鞭,像驱赶牛羊一样将他们粗暴地聚拢、压制,任何试图反抗或逃离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当场格杀!尸体被随意地踢入坑底深处,很快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尘土和…一种更深的、源自无数绝望灵魂的死亡气息。

而在殉葬坑对面,一处人工垒砌的、相对平整的高台之上,秦隼的身影如同降临的神祇,又似掌控生死的冥府判官,巍然矗立!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为底、绣着繁复星图与云雷纹的太卜令官服,宽大的袍袖在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流中纹丝不动。他手中并未持律管,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造型奇异的青铜圭表!圭表的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不断流转着暗红色光晕的宝石,如同凝固的“荧惑”凶星!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面对晏微时的、带着占卜者漠然的审视,而是充满了某种…非人的、冰冷的狂热!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熊熊燃烧的星辰烈焰和无数生灵在烈焰中挣扎哀嚎的幻影!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刚刚被绳索拉出破口、悬在半空的晏微身上!

那目光,带着洞穿九幽的森然,带着宣判死刑的冷酷,更带着一种…仿佛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祭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

“找到了。” 秦隼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口型清晰地映在晏微的视网膜上。

下一秒,他动了!

不见他有任何迈步的动作,身影却如同鬼魅般瞬间向前平移数丈,来到了高台最边缘!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根镶嵌着“荧惑”宝石的漆黑圭表!

“荧惑守心,刑星主杀!” 秦隼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瞬间盖压了殉葬坑中所有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大地深处某种沉睡的力量产生了共鸣!“地宫震动,祸起匠作!灾星已现,唯以血祭,方可平息天怒!”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根漆黑的圭表被他双手紧握,如同刺穿天穹的长矛,狠狠地向脚下的高台石面插去!

“铿——!!!”

一声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仿佛能直接撕裂灵魂的金石撞击声轰然炸响!圭表底部那尖锐的棱锥,深深没入了坚硬的岩石之中!

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的、如同粘稠血浆般的能量波纹,以圭表插入点为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瞬间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地面上的尘土碎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微微震颤、跳跃!

这仅仅是开始!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那暗红血纹的扩散,殉葬坑中,所有被监工压制跪伏在地的工匠,身体猛地一震!紧接着,他们后颈脊椎的位置,皮肤下骤然亮起一点猩红的光芒!那光芒如同被唤醒的凶星之眼,穿透了破旧的麻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啊——!”

“痛!我的背!”

“星…星钉!是星钉活了!”

无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爆发!每一个工匠都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脊椎,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扭曲!他们痛苦地用手抓挠着后颈,试图抠出那带来无边痛楚的源头,指甲划破皮肤,留下道道血痕,却根本无法触及深埋在脊椎骨缝中的星钉!

成千上万点猩红的星钉烙印,在昏暗的殉葬坑中亮起、闪烁、如同地狱血池中睁开的无数只眼睛!它们的光芒,与秦隼手中圭表顶端那颗“荧惑”宝石的光芒遥相呼应,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色光网!

秦隼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在圭表散发的暗红血芒之中,玄黑的官袍仿佛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他闭着双眼,面容平静得近乎诡异,嘴唇却以极快的速度无声开阖,仿佛在吟诵着古老而邪恶的咒文。他高举的双手,十指如同弹奏无形的琴弦,在空中急速地做出各种繁复、扭曲、充满亵渎意味的手势!

他在操控!

他在以这成千上万工匠脊椎中的星钉为媒介,以他们的痛苦、恐惧、绝望乃至生命为祭品,发动一场规模空前、血腥残酷的“荧惑血祭”!

悬在半空的晏微,目睹着下方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脊椎深处的九点烙印,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疯狂搏动、灼烧!仿佛下方那万千星钉的痛苦,正通过某种诡异的联系,百倍千倍地叠加、反馈到她的身上!那痛楚深入骨髓,直抵灵魂,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抓住绳索的手指因为剧痛而痉挛,几乎要脱力坠落!

“呃…秦…隼!” 她咬破了下唇,鲜血的腥咸混合着汞毒的甜腻在口腔弥漫,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目光死死盯住高台上那个操控着万千生灵痛苦的身影,仇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走!” 上方传来影枭沙哑而急切的低吼!绳索再次传来巨大的上升力量!

晏微强忍着撕裂灵魂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抓紧绳索,身体被迅速向上拉去。破口边缘粗糙的岩石刮擦着她的手臂和身体,留下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穿透混乱与血光,牢牢锁定了秦隼。

就在她即将被彻底拉出破口,脱离这血祭地狱的瞬间——

高台上的秦隼,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两道冰冷、漠然、如同万载玄冰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空间,精准地落在了晏微的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对祭品脱离掌控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判。

他那只在空中急速变幻手势的左手,五指猛地一收!如同攥住了无形的丝线!

“噗——!”

晏微脊椎深处,那九个疯狂搏动的鹤形烙印中心,一点尖锐到极致的刺痛毫无征兆地爆发!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燃烧着的鹤喙银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钉入了她的脊髓深处!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了晏微紧咬的牙关!她的身体在空中猛地绷直、弓起,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又像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抓住绳索的双手,瞬间脱力!

她的身体,如同断翅的鸟儿,朝着下方那充满星钉红光、无数工匠在血祭中痛苦挣扎哀嚎的殉葬坑,直直坠落下去!

幽蓝的菌光从下方的破口透出,如同为她坠落的轨迹点亮的引魂灯。上方,是影枭惊怒的吼声和钟离晞绝望的嘶喊。而她眼中最后清晰的景象,是秦隼高台之上,那漠然俯视、如同神祇裁决蝼蚁般的冰冷眼神。

血祭的漩涡,已然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