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兽挣脱了亿万年的枷锁,在骊山地宫的脏腑深处疯狂肆虐。
晏微蜷缩在狭窄石缝最深的角落,用身体死死护住昏迷的钟离晞。狂暴的磁暴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山峦,一次次轰击着她的后背。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全身骨骼濒临碎裂的剧痛和五脏六腑被强行移位的恶心眩晕。耳中灌满了岩石崩解、能量撕裂空间的恐怖尖啸,眼前是深褐与暗红交织、吞噬一切的毁灭光流。
她紧闭双眼,意识在剧痛和轰鸣的撕扯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脊椎深处,那九枚鹤形烙印在磁暴的狂暴洗礼中,不再是单纯的灼痛,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冰火交织的搏动!仿佛磁暴那毁灭性的能量,正被烙印强行汲取、转化,烙印的线条在剧痛中变得愈发清晰、深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骨髓中重新刻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浪,终于如同退潮般,开始减弱、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细碎、更密集的岩石垮塌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震动停止了。
石缝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碎石偶尔滚落的“簌簌”声,以及两人粗重艰难的喘息。
晏微艰难地睁开刺痛流泪的眼睛。石缝内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粉尘,如同厚重的灰黄色幔帐。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臭氧味、岩石粉末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大地受伤后渗出的血腥气。
她挣扎着撑起几乎散架的身体,第一反应是去探钟离晞的鼻息。指尖传来的微弱气流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他还活着。但体温依旧烫得吓人,魂血反噬的高烧如同炉火,疯狂地燃烧着他残存的生命力。肩头那处伤口,在磁暴冲击下,覆盖的菌膜早已彻底崩解,露出下面被狂暴磁力撕扯得更加狼藉、深可见骨的血肉,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仿佛被冻结。
“咳…咳咳…” 晏微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火烧火燎的痛楚。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石缝外。
眼前的一幕,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洞窟…已经不复存在。
影枭点燃火把的地方,那个深不见底的磁力幽潭所在的位置,此刻被一个巨大到令人绝望的塌陷坑洞所取代!坑洞边缘犬牙交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坑底深不可测,只有浓稠的黑暗和丝丝缕缕尚未散尽的、带着微弱电弧的深褐色磁力乱流,如同深渊的呼吸,在缓缓飘荡。
他们容身的这条狭窄石隙,此刻如同悬崖峭壁上一条摇摇欲坠的栈道。一侧是坚硬的岩壁,另一侧,便是那吞噬了影枭、吞噬了搜捕队、也吞噬了磁暴源头的巨大塌陷深渊!碎石和泥土正从上方不断滑落,坠入那无底的黑洞,发出空洞而悠远的回响。
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石隙另一端——那并非真正的出口,而是被塌方的巨石和扭曲的矿道支架堵塞得严严实实、仅留下一些不规则缝隙的死路!缝隙中,有浑浊的泥水正缓慢地、带着绝望的耐心,渗透、流淌出来,在坑洼的地面上汇聚成浑浊的水洼。空气中那股浓重的土腥味,很大一部分便来源于此。
死路。真正的死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晏微的心脏,比水银更沉重,比磁暴更窒息。影枭用生命撕开的,并非生路,而是一个更深的坟墓。
“呃…” 钟离晞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破裂般的嘶声。高烧正迅速榨干他最后的水分和生机。
水…干净的活水…草药…这些在绝境中如同天方夜谭的东西,此刻却成了维系他性命的唯一希望。
晏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石隙另一端,那些缓慢渗出的浑浊泥水。水…至少是水…哪怕剧毒,也比没有强…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取水时,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泥水浸润的岩壁缝隙边缘。
那是什么?
在昏暗的光线下(石隙并非完全黑暗,仍有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极其微弱的光源),她看到岩壁潮湿的缝隙边缘,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绒毛?那绒毛极其纤细、柔软,在浑浊水汽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近乎半透明的质感。
菌丝?!
晏微的心脏猛地一跳!技术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绝望。她强忍着伤痛,手脚并用地爬近那些渗水的缝隙。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层白色绒毛。
触感冰凉、湿滑,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不是苔藓,也不是常见的霉菌。她凑得更近,几乎将鼻尖贴在冰冷的岩石上,仔细辨认。
灰白色…近乎透明…结构极其细密…在浑浊泥水的滋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向着更干燥的岩壁蔓延…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引水菌”!
这是墨家一部极其偏门、近乎传说的《地脉菌谱》残卷中记载的异种!它并非生于沃土,而是专门生长在贫瘠、干旱、盐碱化的岩层深处!它那看似柔弱的菌丝,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性——能分泌极其微量的特殊粘液,在岩石的微观孔隙中形成临时的“水膜”,如同最精密的毛细管网,将极深处的地下水,一点点“牵引”上来!它本身无毒,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洁净”的引水者!
绝境之中,竟遇此物!这是天不绝人之路?还是墨家先祖冥冥中的庇佑?
晏微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她迅速扯下腰间那个坚韧的菌囊。囊底,经过连番消耗,只剩下薄薄一层菌种残留:几粒灰白的“荧惑菌”孢子,几近透明的“牵丝菌”孢子,还有…最后几粒干瘪的、她原本用来培育荧光效果的“磷光菌”孢子。
够了!足够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残留的孢子尽数刮出,放在掌心。没有清水调和,她便再次咬破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指尖,挤出温热的鲜血,与孢子粉末混合成一小团粘稠的暗红色浆糊。
接着,她如同朝圣般,将这一小团混合了自己鲜血和最后菌种的“浆糊”,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岩壁缝隙边缘那片正在缓慢蔓延的“引水菌”菌丛上!
“引水…聚流…” 晏微闭上双眼,双手虚按在涂抹了菌血混合物的岩壁上。精神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微弱却顽强的菌丝网络。她不是在控制,而是在“沟通”,在“催化”!用自己的鲜血作为养料,用“荧惑菌”的微弱荧光和安抚特性稳定菌丝生长,用“牵丝菌”的胶质加固菌丝网络,用“磷光菌”的微弱光能…作为某种信号和刺激!
奇迹,在寂静与绝望中悄然发生。
那些灰白色的“引水菌”菌丝,在接触到混合了特殊菌种和生命精血的浆糊后,如同被注入了澎湃的生命力!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坚韧,颜色也从灰白转为一种半透明的玉色!菌丝网络如同被点亮的微型星河,在岩壁深处急速蔓延、交织、深入!它们分泌的粘液量骤然增加,在岩石的毛细孔隙中形成了一张更加高效、更加庞大的隐形“引水网”!
“滴答…滴答…”
仅仅十几个呼吸之后,那原本只是缓慢渗出浑浊泥水的缝隙,滴落的水珠骤然变得清澈!不再是浑浊的泥汤,而是带着岩层深处清冽气息的、近乎无色的涓涓细流!水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从滴答,变成细线,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手指粗细的清泉!
活水!干净的活水!
晏微几乎喜极而泣!她立刻用手捧起清凉的泉水,小心翼翼地喂给昏迷的钟离晞。清冽的泉水滋润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顺着喉咙滑下,那滚烫的体温似乎都因此稍稍缓和了一丝。
然而,水只能解一时之渴,无法熄灭魂血反噬的烈焰,更无法治愈那被磁暴撕扯的恐怖伤口。钟离晞的生机,依旧如同风中残烛。
晏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在清泉滋润下愈发茁壮、散发着微弱玉色光泽的“引水菌”菌丝。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菌舟!
她要用这些菌丝,编织一条“活”的船!一条能承载他们渡过这深渊绝地、顺着地下暗河逃出生天的“菌舟”!
她再次将手伸向菌丛。这一次,她不再催化引水,而是引导!引导菌丝的生长方向!她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织梭,引导着“引水菌”那强韧的玉色菌丝,混合着“牵丝菌”透明的胶质丝线,如同编织最华丽的锦缎,开始在石隙内相对平整的一小块地面上,纵横交错、层层叠加!
“荧惑菌”的孢子被激活,萌发出细密的菌丝,发出极其微弱的幽蓝荧光,如同镶嵌在“菌毯”中的星辰,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和稳定的能量流。“磷光菌”的孢子则被她小心地点缀在菌毯的关键节点,一旦接触到足够的水流,它们将发出更强烈的冷光。
这是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每一根菌丝的引导,每一次能量的微调,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汗水浸透了晏微破烂的衣衫,混合着血污和汞渍,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滑落。脊椎深处的烙印随着精神力的剧烈消耗,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她的意志。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正在被她亲手编织的“活”的菌毯之上。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石隙外,深渊的黑暗依旧深沉,偶尔传来远处岩层不堪重负的呻吟。引来的清泉在菌毯边缘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又顺着地势,无声地流向那塌陷的深渊。
菌毯在晏微全神贯注的编织下,逐渐成型。它并非规则的形状,更像是一张覆盖了丈许方圆的、厚达数寸的、半透明的玉色“毡垫”。表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纹路,幽蓝的荧光和几处更亮的磷光节点在其下隐隐流转,散发着一种微弱却坚韧的生命气息。
晏微停下了手,剧烈的喘息让她几乎直不起腰。精神力严重透支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她看着脚下这张散发着微光的“菌毯”,眼中既有创造的满足,也有面对未知的忐忑。它能承载他们的重量吗?它能抵御地下暗河的冲击吗?它…能活多久?
没有时间犹豫了。钟离晞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每一次间隔都长得令人心颤。上方岩层再次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细碎的崩裂声。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昏迷的钟离晞拖上那张温润、微凉、如同巨大玉璧般的菌毯中央。接着,她自己也疲惫不堪地爬了上去。
菌毯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细丝绷紧的“嘣嘣”声,但终究稳稳地承载住了两人的重量!那半透明的质地下,幽蓝和磷光如同呼吸般微微闪烁,仿佛在回应着他们的存在。
晏微躺在钟离晞身边,感受着身下菌毯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生命脉动。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菌毯边缘。精神力如同最轻柔的指令传递出去。
目标——石隙另一端,那被塌方堵塞、正有水流不断渗出的缝隙!
接收到指令的菌丝网络,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靠近水源的菌丝率先活跃起来!它们如同无数微小的触手,猛地扎入那些渗水的岩缝之中!更多的清冽泉水被疯狂地汲取、汇聚!水流在菌毯内部预设的“沟渠”网络中急速流淌、汇集!
“嗡…”
菌毯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无数水流在密闭管道中奔涌的嗡鸣!那几处“磷光菌”节点,在充沛水流的刺激下,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冷冽的蓝白色光芒!将整个菌毯和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如同月光下的玉石!
与此同时,菌毯靠近塌方缝隙边缘的部分,无数强韧的玉色菌丝如同活化的根须,猛地向前延伸、探出!它们如同最灵巧的钻头,又像是最贪婪的吞噬者,深深地扎入堵塞缝隙的泥土、碎石,甚至嵌入扭曲的矿道支架缝隙之中!
“咔嚓…嘎吱…”
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和金属扭曲声响起!在无数菌丝疯狂的渗透、挤压、分泌腐蚀性粘液(“蚀金菌”残留特性的微弱体现)的共同作用下,那看似坚固的堵塞物,竟被硬生生地“钻”开、“挤”开了一条仅容菌毯通过的、狭窄曲折的缝隙!
缝隙之后,不再是坚实的岩壁,而是一条更加宽阔、水流湍急、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如墨,带着地底深处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硫磺气息,在磷光菌的冷光映照下,翻滚着不祥的浪花!
“菌舟”找到了它的水道!
晏微强撑着坐起,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吞噬一切的塌陷深渊,以及影枭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沉痛的决绝。她俯下身,双手紧紧按在身下温润的菌毯上,将最后残存的一丝精神力,如同点燃火炬的星火,注入其中!
“走!”
指令下达!
“嗡——!”
整个菌毯猛地一震!边缘探入暗河的菌丝如同船桨般剧烈摆动!内部水流在预设管道中高速奔涌,提供着前冲的动力!磷光菌的光芒大盛!这张由无数微末生命编织而成的奇异“菌舟”,承载着两个濒死之人,如同离弦之箭,顺着菌丝开拓出的狭窄水道,猛地冲入了那条冰冷湍急、不知通往何方的地下冥河!
冰冷的、带着浓重硫磺味的黑色河水瞬间淹没了菌舟的边缘,浪花拍打着晏微的脸颊。菌舟在激流中剧烈颠簸,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磷光菌的光芒在漆黑的水流中摇曳,映照着钟离晞惨白如纸的脸庞和晏微眼中那不屈的微光。
深渊被甩在身后,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与激流。菌舟载着最后的希望,在这九幽之下的冥河中,向着渺茫的生路,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