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断。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颜色是吞噬一切的惨白,从铅灰色的天幕一直铺到被冰雪覆盖的、起伏的山峦。声音是永无止息的呼啸,像是万千冤魂在风中尖啸,刮过人的耳膜,也刮过裸露的岩石和冻硬的泥土。
大雍天启二十三年冬,雁门关外五十里,葬鹰原。
名字的由来已不可考,或许曾有雄鹰折翼于此。如今,这片原野正名副其实地“埋葬”着什么。不是鹰,是人。
沈羽站在没膝的深雪中,铁甲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团浓白的雾气,旋即被狂风撕碎。他身形挺拔如松,任凭风雪扑打,岿然不动。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比这北境的寒冬更冷,更沉。他缓缓扫视着眼前这片刚刚结束厮杀不久的战场。
白雪之上,处处是触目惊心的暗红。冻僵的、残缺的尸骸以各种挣扎的姿态凝固着,有的相互纠缠至死,有的孤零零伏在地上,身下的雪地被染成了一大片怵目的褐冰。破损的旗帜半埋在雪里,依稀可见一个“雍”字,无力地耷拉着。断裂的兵刃、散落的箭簇,如同锈蚀的墓碑,点缀着这片死寂的土地。
“清点清楚,一个都不能少。”沈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沉静力量,传入身后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做了孤魂野鬼。”
“是,将军!”士兵们哑着嗓子应和,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悲怆。他们分成数队,开始小心翼翼地搬动那些冻得僵硬的遗体,用随身携带的简陋工具,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艰难地挖掘着墓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铁锹磕碰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打在活人的心上。
沈羽没有动。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他们脸上的惊恐、痛苦或不甘,都被严寒永恒地定格。八年了,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太多。从初来时那个满腔热血、试图以一己之力涤荡边尘的将门之后,到如今这个深沉内敛、眉宇间刻满风霜的边军偏将。时间磨去了棱角,却磨不深刻骨的执念。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隔着冰冷的铁甲和内衬的衣物,紧紧握住了胸前的一个硬物。那是一枚虎形玉佩。玉佩触手温润,与他此刻周身的寒意格格不入。这是父亲沈文渊,那位曾以刚直闻名的都察院御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记忆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破开。
那是十年前,京城的菜市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但远没有北境这般酷烈。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他那时还只是个半大少年,拼命挤过人群,看到的却是刽子手雪亮的鬼头刀挥下的瞬间。父亲跪在刑台上,脊梁挺得笔直,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夺命的刀锋,目光穿透人群,不知望向何方。血,那么红,那么热,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泼洒的朱砂。人群中爆发出惊呼,或是叫好,或是叹息,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冻结。他只记得,父亲在被推上刑场前,秘密托人带给他的这枚玉佩,和一句口信:“活下去,守住心。”
“爹……”沈羽喉结滚动,极低地喃语了一声,声音瞬间消散在风里。
守住心?守住一颗充满仇恨、疑惑和不甘的心吗?父亲一生清廉,弹劾权宦,指斥藩镇,为何最终落得个“勾结外敌、欺君罔上”的罪名,身首异处?他不信!这八年来,他放弃京中安逸,主动请缨来到这苦寒边塞,从最低阶的士卒爬起,屡立战功升至偏将,不仅仅是为了戍边卫国,更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每一个与父亲案件相关的人名,每一桩可能与当年冤案有关的边镇疑云,都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心底。
“死地则战……”他望着苍茫的雪原,如同对着无形的命运低语,诵出《孙子兵法》中的句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这葬鹰原,对死去的将士是死地,对他沈羽,何尝不是?唯有置身于此等绝境,方能磨砺出最坚韧的求生之志,复仇之刃。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走来,他满脸虬髯,眼如铜铃,同样身披覆雪铁甲,正是他的副将赵虎。
“将军!”赵虎走到近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焦虑,“阵亡弟兄的名册初步核验完毕,共一百三十七人……已尽数安葬。”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另外,粮草官刚来禀报,营中存粮,最多只够五日之需。这场暴雪阻了道路,后续补给……怕是短期内指望不上了。”
沈羽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他没有立刻回应粮草问题,反而问道:“伤员安置得如何?御寒的衣物和伤药可还充足?”
赵虎一愣,随即道:“伤员都已撤回营中,军医正在救治。衣物……勉强够用,但伤药,尤其是金疮药,库存不多了。”
沈羽微微颔首,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从即日起,所有将士,包括你我在内,口粮减半。优先保证伤员和值守哨探的供给。营中所有能御寒的毛皮、毡毯,先紧着伤员使用。”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决定。但赵虎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在这能冻裂骨头的严寒里,食物是维持体温和体力的关键。口粮减半,无疑会让所有人在饥饿和寒冷中承受双倍的煎熬。
“将军,这……”赵虎面露不忍。
沈羽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目光如炬:“赵虎,我们是兵,不是匪。饿死、冻死,也不能把手伸向周边那些本就艰难的牧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底线不能破。”他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派一队机灵点的弟兄,由老斥候带队,设法绕过被封的主道,去附近山里看看,能否猎些野物,哪怕能多撑一两天也是好的。再派人回雁门关求援,陈明此处困境,请守将大人务必设法接济。”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思虑周详,既顾全了大局,又体现了对士卒的体恤。赵虎看着沈羽在风雪中坚毅的侧脸,心中那点疑虑和不安渐渐被一种由衷的信服所取代。他跟了沈羽三年,深知这位年轻将军与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或贪生怕死的将领不同。沈羽沉勇有谋,治军极严,却又爱兵如子。他就像这北境的雪山,表面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雪,内里却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与温度。
“末将遵命!”赵虎抱拳,沉声应道,转身便要前去安排。
“赵虎。”沈羽忽然又叫住他。
“将军还有何吩咐?”
沈羽转过身,目光投向南方,那是雁门关的方向,也是帝国腹地的方向,缓缓道:“你之前提及,近日藩镇李嵩的部队,在边境哨所附近频繁异动,劫掠牧民……具体情形,可还有更细致的消息?”
赵虎闻言,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道:“确实有些蹊跷。根据逃难过来的牧民说,那些藩镇兵不像往常只是抢些粮食牲畜,倒像是在……找什么人。而且,有几个靠近他们哨所的偏僻村落,被骚扰得尤其厉害,几乎寸草不留。”
“找人……”沈羽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想起父亲当年那封未曾引起重视的奏折,其中就曾弹劾李嵩在边境纵兵行凶、走私粮草,甚至暗示其可能与塞外部落有不清不楚的往来。
难道,父亲的冤案,与这李嵩如今的异动,真有什么关联?
风雪依旧,沈羽的心中,却因这看似不起眼的线索,掀起了波澜。他仿佛看到,在那漫天风雪之后,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知道了。”沈羽最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新立的坟冢,“先去处理粮草之事吧。告诉弟兄们,挺过这一关,我沈羽,带他们回家。”
赵虎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脚印深深烙印在雪地中。
沈羽独自立于风雪中,再次握紧了胸前的虎形玉佩。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与他周身刺骨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边尘未靖,忠骨已埋。
而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