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野狐坡的血腥气息尚未被寒风彻底吹散,染血的焦土上残留着断折的箭矢、碎裂的盾牌和烧灼变形的铁丝网。七百余流寇尸骸层层叠叠,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狰狞,无声诉说着那场以弱胜强的残酷胜利。柳河庄“锐士营”与京营“虎贲营”的士兵们,正沉默而疲惫地清理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泥土烧焦和尸骸特有的甜腥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

王猛拄着卷刃的腰刀,粗重地喘息着,黝黑的脸上溅满血污和硝烟,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草草包扎着,渗出血迹。他望着坡下那片尸山血海,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和近乎狂热的崇拜:“将军!成了!真他娘的成了!七百多!全是老营精锐!” 他声音嘶哑,带着铁锈味。

赵胜则脸色苍白,双手还在微微颤抖。他带领的火器队经历了地狱般的考验。燧发枪在实战中暴露的问题触目惊心:超过三成的哑火率,数次致命的迟燃和炸膛(又伤了三个弟兄),硝烟弥漫遮挡视线,装填速度在高压下大幅下降…若非那三道临时抢筑的矮墙和铁丝网阻滞了骑兵冲锋,若非王猛带人死命顶住了突破火网的流寇步卒,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向张锐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也带着一丝后怕。

张锐站在坡顶,寒风卷动他残破的征袍。他脸色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却蕴藏着风暴。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代价和暴露的缺陷冲淡。士兵们疲惫麻木的脸上,除了胜利的茫然,更多的是对那“妖器”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弯腰,从一具穿着破烂皮甲、明显是小头目的流寇尸体旁,捡起一支箭矢。箭杆粗糙,但箭头是精铁打造,最刺目的是箭尾翎羽下方,清晰地刻着一行模糊却无法忽视的小字——“工部戊字库 甲申年 叁仟柒佰贰拾壹”。

工部编号!制式箭矢!与射杀守城军官的闪回画面,与河滩地窖的军械,与京营兵痞手腕的刺青…瞬间连成一条冰冷的线索!这绝非偶然缴获!是系统性的军械流失!是直指朝堂心脏的腐败!

“将军!天使到!” 一名瞭望的锐士营士兵高声喊道。

坡下官道上,旌旗招展,一队盔甲鲜明的京营骑兵护卫着几名身着绯袍的太监和兵部官员,正疾驰而来。为首太监手持黄绫圣旨,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

圣旨的内容华丽而慷慨:

擢升张锐为神枢营参将(正三品),赐号“虎贲将军”!

赏白银三千两,锦缎百匹!

阵亡将士厚恤,伤者重赏!

柳河庄“锐士营”并入京营“虎贲营”,准予扩编至一千五百人!

浩荡皇恩!破格拔擢!张锐跪地接旨,山呼万岁。王猛、赵胜和幸存的士兵们也激动不已,跪倒一片。天使宣读完毕,将圣旨和赏赐清单交给张锐,又例行公事地勉励一番,便匆匆回京复命。

然而,天使队伍中一名兵部职方司的主事,在交接赏赐物资时,却状似无意地低声对张锐说了一句:“张将军少年英杰,简在帝心,可喜可贺。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温阁老…对将军‘擅权靡费’、‘操切练兵’之举,颇有微词啊…将军…好自为之。”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锐一眼,便随队离去。

“擅权靡费”?“操切练兵”?温体仁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毒!这“虎贲”之名和三千两白银的赏赐,瞬间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张锐率“虎贲营”残部班师回京。凯旋的仪仗尚未抵达德胜门,一场针对他的政治风暴已在文华殿内猛烈爆发!

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弥漫的硝烟味。崇祯皇帝端坐御座,脸色因连日的焦虑和流寇逼近的威胁而显得苍白疲惫。下首,内阁诸臣分列两旁。首辅温体仁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模样。而他麾下的几名东林党言官御史,却如同打了鸡血,正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陛下!臣弹劾神枢营参将张锐四大罪!” 一名面皮白净、神情激动的御史高举奏疏,声音尖锐:

“其一,擅权!其以游击之身,越权整饬京营,驱逐士卒,任用私兵(指柳河庄锐士营),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其二,靡费!其练兵耗资巨大,动辄自筹军饷,变卖私产,哗众取宠!更兼火器炸膛频发,士卒死伤枕藉,此非练兵,实乃草菅人命,靡费国帑!”

“其三,操切!其练兵之法,酷烈不仁!鞭挞士卒如驱牛马,土木劳作如役囚徒!士卒怨声载道,军心浮动!长此以往,恐生肘腋之变!”

“其四,邀名!野狐坡之战,虽有小胜,然其夸大其词,虚报战功!更兼其献铳之时,妄议朝政,诽谤大臣,其心叵测!此等恃宠而骄、跋扈不臣之徒,岂堪大用?臣请陛下明察,收回其‘虎贲’封号,罢其参将之职,交有司严查!”

字字诛心!句句索命!将一场力挽狂澜的胜利,硬生生扭曲成了擅权、靡费、暴虐、欺君的弥天大罪!

紧接着,又有几名御史出列附议,引经据典,添油加醋。攻击的矛头不仅对准张锐,更隐隐指向了幕后支持张锐的英国公张维贤!殿内气氛凝重,支持张锐的勋贵武将寥寥无几,大多沉默不语。英国公张维贤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笼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温体仁这才缓缓出列,声音平和,却字字如刀:“陛下,张参将年少气盛,锐意进取,其心或可嘉。然则,诸御史所言,亦非空穴来风。京营乃国之根本,整饬当徐徐图之,岂可操切行事,徒耗钱粮,徒损士卒?且其恃宠生骄,妄议朝政,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老臣以为,当稍加裁抑,以观后效。”

“裁抑”二字,轻飘飘的,却彻底封死了张锐利用胜利进一步扩大力量的通道!

崇祯端坐御座之上,听着下方激烈的攻讦和温体仁貌似公允实则狠毒的“裁抑”建议,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野狐坡的捷报确实让他惊喜,张锐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擅权”、“靡费”、“操切”这些罪名,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多疑的心中。尤其是“任用私兵”、“虚报战功”…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将领拥兵自重!更何况,温体仁代表的文官集团势力庞大,此刻流寇威胁未除,他需要朝堂的稳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到王承恩身边,递上一份密封的奏匣。王承恩不动声色地接过,扫了一眼封皮上的标记——锦衣卫北镇抚司,骆养性密奏!他心中一凛,小心地呈送到御案之上。

崇祯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却代表着最隐秘力量的奏匣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

文华殿内的唇枪舌剑终于告一段落。崇祯没有当场表态,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温体仁等人躬身告退,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英国公张维贤深深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个年轻而孤寂的身影,也沉默地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崇祯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缓缓拿起御案上那份来自骆养性的密奏,拆开火漆。

奏疏的内容冰冷而详尽:

野狐坡战场勘察:确认歼敌七百余,多为流寇老营精锐,缴获兵器甲胄无算。证实张锐战报基本属实。

军械流失关键线索:战场缴获流寇箭矢中,发现大量刻有工部编号之制式箭矢。经查,编号多属工部戊字库甲申年(崇祯七年)拨付京营神枢、神机二营之军械。然神机营报备损耗异常巨大,戊字库账簿亦有明显涂改痕迹。管库吏员周旺(孙德茂远房表亲)于战前暴毙家中,疑点重重。

京营与流寇勾连疑云:查获被汰兵痞中数人,与城外几处黑赌坊、私盐贩子往来密切。其供称,曾替营中“某位大人”传递消息至西山某处道观(香火冷清,疑为联络点)。观中道士踪迹诡秘,似与晋商有所勾连。

张锐动向:其返京后闭门整军,约束士卒,未与朝臣过多往来。然其变卖生母遗物发饷、当众与家族决裂之事,已引发物议。其麾下王猛、赵胜等,皆为其心腹死士。

崇祯的目光死死钉在“工部戊字库”、“神机营报备损耗”、“周旺暴毙”、“晋商”、“私盐”这几个关键词上!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忌惮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军械流失的源头,竟然就在拱卫京畿的京营内部!而且可能涉及更高层!甚至…可能与他倚重的某些人有关!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通敌资寇!动摇国本!

而张锐…这个刚刚立下大功的“虎贲将军”,如同一个闯入黑暗森林的持火者,不仅照亮了战场,也照亮了那些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盘根错节的毒蛇!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和…威胁!

崇祯缓缓放下密奏,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京畿,划过山西,划过江南…工部、京营、晋商、私盐…江南盐税!这几个词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骆养性查到的线索,隐隐指向了一条贯穿南北、吸食国脉的巨蠹!而这条巨蠹的尾巴,似乎就藏在…江南那富得流油、却也如同铁板一块的盐税之中!

“王承恩。”崇祯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老奴在。”王承恩连忙躬身。

“拟旨。”崇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眼神锐利如鹰,“神枢营参将张锐,野狐坡退敌有功,忠勇可嘉,赐号‘虎贲’,赏赉照旧。然京营整饬,关乎重大,不可操切。着其暂缓扩编,专心抚恤伤亡,整训现有部伍。所需钱粮器械,着兵部、户部酌情拨付,务求精实,毋得靡费。”

“暂缓扩编”四字,如同冰冷的枷锁!既是对温体仁一党“擅权靡费”指控的回应,也是对张锐这柄过于锋利、又窥见太多秘密的“刀”的暂时封存!

“再拟一道密旨。”崇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森然寒意,“交骆养性。令其彻查工部戊字库甲申年军械拨付、损耗一案!所有经手官吏,上至堂官,下至库丁,一体严查!凡有可疑,无论品阶,先行锁拿!此案…直指江南盐税积弊!务须隐秘,深挖其根!所得口供,直呈御前!”

“是,皇爷。”王承恩心中一凛,深知这道密旨的分量和凶险。他小心翼翼地将两道旨意记下,退出大殿。

崇祯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堂中,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巨大的阴影将他吞没。他看着舆图上江南那片膏腴之地,眼中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深深的忧虑。张锐…这把刀,暂时不能折,但也不能任其脱手。而江南…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是时候,该搅一搅了!

圣旨传到“虎贲营”驻地时,张锐正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为野狐坡阵亡的将士焚香。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未散尽的药草气味。

宣旨太监尖细的声音读罢“暂缓扩编”的旨意,灵堂内一片死寂。王猛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捏得咔吧作响,若非赵胜死死拉住,几乎要当场发作!士兵们脸上刚刚因封赏而升起的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一丝被压抑的愤怒。出生入死换来的,竟是“暂缓”和“毋得靡费”的警告?

张锐平静地接过圣旨,叩首谢恩。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皇帝的猜忌、温体仁的反扑、朝堂的倾轧…这“暂缓扩编”的旨意,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束缚。三千两白银的赏赐,在扩编被禁的前提下,更像是一种讽刺的安抚。

送走宣旨太监,张锐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军帐。王猛和赵胜跟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愤怒。

“将军!这…这算什么?!弟兄们白死了?!”王猛低吼道,如同受伤的猛虎。

“暂缓扩编…没有兵员补充,没有钱粮器械…咱们怎么守?”赵胜也忧心忡忡。

张锐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案前,拿起那支在野狐坡战场捡到的、刻着工部编号的箭矢,在手中缓缓摩挲。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血液。

“工部戊字库…甲申年…”他低声重复着箭杆上的刻字,眼中寒光闪烁,“骆养性…想必已经动手了。”

王猛和赵胜一愣,不明所以。

张锐放下箭矢,铺开一张简陋的京城舆图,手指点在兵部、工部衙门的位置,又划过几处勋贵府邸,最终落在英国公府上。他声音低沉而凝重:“朝堂倾轧,凶险更胜战场。温体仁不会罢休,军械流失案背后的人,更会疯狂反扑。我们…已被卷入漩涡中心。”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胜:“赵胜,你心思缜密,行动机敏。交给你一个任务。”

“将军请吩咐!”赵胜挺直腰板。

“挑选锐士营中最机灵、最可靠、面孔最生的十个人。由周铁山统领。”张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秘密潜入京城!给我盯死几个地方!”

工部戊字库相关官吏宅邸!尤其是那个暴毙的周旺家眷!

温体仁府邸及常去会馆!留意他与哪些工部、户部官员频繁接触!

英国公府!尤其是…张世泽和王氏的动向!

西山玄都观!骆养性密奏中提到的可疑联络点!

“记住!”张锐眼神如刀,“你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只盯,只听,只记!绝不参与!绝不暴露!有任何风吹草动,通过周铁山定下的隐秘渠道,直接报我!明白吗?!”

“明白!”赵胜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他知道,这是将军在朝堂漩涡中布下的第一颗暗棋!一支游离于明面军队之外、只属于张锐的“暗桩”力量!

“去吧。即刻准备,今夜就动身。”张锐挥挥手。

赵胜领命,无声地退出了军帐。

帐内只剩下张锐和王猛。王猛依旧愤愤不平:“将军!那扩编的事…还有那些狗官的弹劾…就这么算了?”

“算了?”张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风暴才刚刚开始。扩编是枷锁,也是保护。温体仁想用‘靡费’的罪名困死我,却不知…这把火,已经烧到了他们自己头上。” 他拿起那支工部箭矢,轻轻一折,箭杆应声而断,“等着吧。江南盐税…那才是真正的大鱼。骆养性这条恶犬,会替我们把水搅得更浑。”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福伯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带着哭腔:“少爷!少爷!府里…府里来人了!国公爷…国公爷他…突然呕血不止!太医说…说怕是不好了!夫人…夫人让您…速速回府!”

如同晴天霹雳!

英国公张之级…病危?!

张锐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断箭掉落在地。他脸上那冰冷的决绝瞬间被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那个深不可测、如同山岳般压在他命运之上的父亲…终于要倒下了吗?

王猛也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张锐。

帐外寒风呼啸,卷动帐帘。张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国公病危,府内必然大乱!嫡兄张世泽和嫡母王氏,绝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掌控国公府、甚至置他于死地的机会!这突如其来的家族剧变,与朝堂的倾轧、京营的困境、军械流失案的暗流…瞬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巨网!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截断箭,冰冷的断口硌着掌心。

“王猛。”

“在!”

“点齐五十名最可靠的锐士!随我回国公府!”

“是!”

“记住!”张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决绝,“此去…是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