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苑的冬日,素来是死寂与寒苦的代名词。残破的宫墙被北风吹得呜呜作响,枯枝败叶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然而今日,这方被遗忘的角落,却诡异地弥漫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霸道又诱人的浓香。
小小的茶水房,门窗破败,四处漏风,此刻却被氤氲的白雾和浓烈的香气塞得满满当当。破瓦罐架在几块砖头垒成的简易灶上,底下柴火噼啪作响,橙红的火舌舔舐着黝黑的罐底。
罐内,金黄的糙米粒在滚沸的汤汁中翻滚,吸饱了水分,膨胀得饱满圆润,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谷物特有的醇厚光泽。
粉红色的腊肉丁,是温太医那珍贵“友情赞助”的精华,在米粒间沉浮跳跃,被热力逼出晶莹剔透的油脂,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每一粒米中。早春刚冒头的鲜嫩荠菜叶,翠绿欲滴,连同切得细碎的野葱末,在粥面打着转,那一点野葱带来的、画龙点睛般的微辛,如同点睛之笔,瞬间激活了所有沉睡的滋味。
腊肉咸香厚重的底蕴,糙米谷物扎实的醇厚,野菜特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还有野葱那一点点恰到好处、勾魂摄魄的辛香……这些看似粗犷简单的食材,在破瓦罐里经过火焰与时间的魔法,完美地交融、碰撞、升华,形成一股极其霸道又无比诱人的复合香气。这香气是如此顽强,如此嚣张,它无视了门缝窗棂的阻隔,像一支无形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穿透了冷秋苑的破败藩篱,执着地在寒冷刺骨的空气中弥漫、扩散,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林晚晚就蹲在这“香源”的中心。
小小的身影缩在火堆旁,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咕嘟冒泡的破瓦罐,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她手里握着温太医从他那哆啦A梦袖袋般的药箱里“变”出来的干净木勺,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缓缓搅动着罐中浓稠喷香的粥。
【香!太香了!】
她内心的小人儿已经在疯狂打滚尖叫,
【这味道!这色泽!简直是艺术品!温太医的腊肉!YYDS!这品质,这油润度,绝了!】看着金黄米粒间诱人的腊肉丁,翠绿的野菜点缀其上,那视觉冲击力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粥!这完美融合的香气!我宣布,从今天起,冷秋苑美食帝国正式挂牌营业!什么冷宫凄苦,只要有锅有灶有食材,我林晚晚就能原地起飞!】
搅动间,一缕更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小半碗,也顾不上烫,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吹,然后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吸溜一口!
“唔——!”
滚烫、浓稠、咸鲜适口的粥液滑过舌尖,直抵喉咙深处。
那一瞬间,味蕾仿佛经历了一场盛大的狂欢!腊肉油脂特有的、带着烟熏风味的丰腴咸香,霸道地占据主导;糙米被熬煮得软糯化渣,释放出谷物最本质的甘甜与醇厚,温柔地包裹着味蕾;野菜的清爽如同山涧清泉,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脂的腻感;而野葱末那一点微辛,则像灵巧的手指,在舌尖轻轻一拨,将所有滋味瞬间点亮、串联,达到一种惊人的和谐与平衡!
这口粥,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洪流,瞬间抚慰了她长久以来被冰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和寡淡无味的冷水虐待得麻木的味蕾和饱受摧残的肠胃!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而起,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由食物带来的幸福感,如同烟花般在她心底炸开,让她几乎热泪盈眶。
【好吃到流泪!呜呜呜…】
她闭着眼,感受着那暖流在身体里奔涌,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之前那都是什么猪食!温太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味蕾救星!】
她抱着碗,又狠狠吸溜了一大口,满足得像个偷吃到蜜糖的孩子,嘴角沾着几粒米都浑然不觉,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杰作”之中。
然而,林晚晚沉浸在自己的美食天堂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股在冷秋苑堪称“惊世骇俗”的复合香气,威力远不止于此。它不仅勾得隔壁屋里的张嬷嬷和两个小太监坐立不安,抓心挠肝,肚子里馋虫疯狂作祟,更是顽强地突破了冷秋苑的“结界”,飘飘荡荡,一路蔓延到了附近一条相对“繁华”的宫道上。
这条宫道虽然比不上通往中宫或御书房的主干道,却也是条“要道”。它连接着几处低阶妃嫔的居所、一些体面大宫女的住所,以及通往御花园西侧小门的必经之路。此刻,虽不是人流高峰,但也有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低着头匆匆走过。
就在这时,一行数人正慢悠悠地沿着宫道散步,与那些行色匆匆的宫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为首的是位年轻女子,身披一件价值不菲、毛色雪白光亮的狐裘斗篷,斗篷下是浅粉色的云锦宫装,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行走间裙裾微动,流光溢彩。她容貌姣好,柳叶眉细长入鬓,一双杏仁眼水波盈盈,皮肤白皙细腻如凝脂,身姿窈窕纤细,尤其那弱柳扶风般的步态,更是自带一股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的气质。
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柳丞相的嫡次女,新近入宫、甫一入宫便被封为“美人”的柳如烟。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穿着比普通宫女体面许多的贴身侍女。
一阵北风吹过,带来一丝异样的气息。柳如烟原本微阖着眼帘,享受着冬日暖阳和众人恭敬避让的感觉,此刻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秀气的鼻子微微翕动,柳眉随即蹙起,像是不小心嗅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什么味道?”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易察觉的嫌弃。
她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翠儿立刻会意,也用力吸了吸鼻子,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仿佛那气味是什么剧毒之物:
“美人说得极是!这味儿…又腥又膻,还混着股土腥草气,粗鄙混杂得很!”
她刻意尖着嗓子,声音拔高,确保周围路过的宫人都能听到,“奴婢闻着…像是从冷秋苑那边飘过来的!哼,定是那些低贱的亡国贡女,或是哪个不懂规矩的粗使奴才,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煮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污了美人的鼻子,真是该死!就该统统拉去慎刑司打板子!”
翠儿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优越感和刻毒的鄙夷,成功地将周围零星几个宫人探究的目光引向了冷秋苑的方向。
柳如烟用一方素白如雪、绣着淡雅兰花的丝帕,姿态优雅地轻轻掩住口鼻,仿佛真的被这“粗鄙污浊”之气熏得难以忍受。
她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望向冷秋苑的方向,声音依旧柔柔弱弱,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冷秋苑?就是安置那些亡国贡女的地方?哼,果然是些不懂规矩、不知廉耻的蛮夷之女!毫无体统!”
她顿了顿,丝帕后的唇角勾起一丝冷意,“翠儿,去瞧瞧。看看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宫中行此等污秽之事!若是不懂规矩的,就替本美人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那“教教”二字,被她咬得格外轻柔,却又格外森寒。
“是!美人!奴婢定当好好‘教导’!”
翠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恶意的光芒,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施展拳脚的对象。她挺直了腰板,下巴抬得老高,带着另一个同样一脸倨傲的宫女,趾高气扬、杀气腾腾地朝着冷秋苑那破败的宫门方向快步走去。
柳如烟则带着剩下的一个宫女,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步履依旧“弱柳扶风”,脸上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矜持的优越感。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贱婢,弄出这等气味来污她的清贵。
而此时,毫不知情的林晚晚,正抱着她那视为珍宝的破瓦罐,喝粥喝得心满意足,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木勺上残留的粥汁,脑子里盘算着美好的未来:
【这腊肉真是点睛之笔…嗯,等会儿一定要给温太医也送一碗去!礼尚往来嘛!顺便…嘿嘿…】
她贼兮兮地笑了笑,【看看能不能再从他那个神奇袖袋里搞点别的食材…比如…鸡蛋?要是有个鸡蛋,打散了淋在粥上,那滋味…嘶…不敢想!或者弄点面粉?做个野菜腊肉馅饼?这破瓦罐…能烙饼吗?应该…可以试试吧?】
她正陶醉在对未来美食的无限畅想中,刚把最后一口粥刮进嘴里,满足地砸吧着嘴,就听到茶水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尖利、充满颐指气使的呵斥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她的美食幻梦:
“里面偷煮东西的贱婢!滚出来!”
林晚晚一个激灵,差点被嘴里的粥呛到:
【卧槽!谁?!张嬷嬷那个老妖婆终于忍不住馋虫,杀上门来了?还是那两个小太监想抢食?】
她心脏咚咚狂跳,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以最快的速度把还剩小半罐粥的瓦罐藏到角落柴火堆后面,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严严实实地盖好,确保一丝香气都透不出来。
又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和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眼中的精光,换上一副“我很无辜、我很弱小、我很听话”的鹌鹑表情,这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门外,站着两个宫女。衣着虽不是顶好,但料子明显比冷秋苑宫女身上那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强上许多,颜色也鲜亮些。然而,她们脸上的表情,却比冷秋苑的寒风还要刺骨。
为首那个双手叉腰,鼻孔朝天,正是柳如烟的贴身大宫女翠儿。
另一个也绷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林晚晚身上和她身后简陋得如同废墟的茶水房里剐来剐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
“你是哪个宫的下贱胚子?!竟敢在此处偷设炉灶,私煮东西?还弄出这等污浊腌臜之气,秽乱宫闱!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翠儿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劈头盖脸地兴师问罪,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冷秋苑里回荡。
林晚晚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坏了!不是张嬷嬷!看这架势和穿着…是外面来的?还带着‘秽乱宫闱’这么大的帽子?来者不善!超级不善!】
她迅速判断着形势,面上却努力挤出最卑微、最惶恐的笑容,身体微微瑟缩着,声音细若蚊呐:“两位姐姐安好,奴婢…奴婢是冷秋苑的贡女林晚晚。奴婢…奴婢就是饿极了,实在没办法…煮了点野菜糙米粥充饥…绝不敢秽乱宫闱啊姐姐…”
“贡女?”
翠儿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词汇,眉头皱得更紧,上下打量着林晚晚身上那身补丁摞补丁、洗得看不出原色的旧袄裙,以及她脸上沾着的几点灶灰和小手上冻裂的口子,眼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哼!果然是个不懂规矩、不知廉耻的蛮夷之女!宫中严禁私设炉灶!更不许弄出这等腌臜异味!你当这皇宫是你那蛮荒之地的破草棚子吗?!”
她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迫人,“冷秋苑又如何?废弃的茶水房又如何?那也是宫里的地方!轮得到你一个卑贱的亡国贡女在这里生火造饭?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想尝尝慎刑司的板子是什么滋味!”
翠儿越说越气,仿佛林晚晚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和她主子的莫大侮辱。
她厉声喝道:“来人!把她这腌臜地方给我砸了!锅碗瓢盆,统统砸烂!把这不知死活的贱婢拖去管事嬷嬷那里,重打三十大板!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另一个宫女闻言,脸上露出凶狠之色,立刻就要上前伸手推搡林晚晚,同时抬脚就想往茶水房里冲,目标直指那藏起来的瓦罐和可能存在的“罪证”。
【卧槽!砸我厨房?!断我粮路?!还要打我板子?!这他妈能忍?!】
林晚晚瞬间炸毛!什么装鹌鹑,什么低调做人,什么隐忍求生,在“美食基地”即将被摧毁、人身安全即将受到严重威胁的生死关头,统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宫女的手指尖即将碰到林晚晚肩膀的瞬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林晚晚的身体,不是被推倒的,而是她自己主动、极其夸张地、毫无预兆地、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一般,猛地向后一倒!同时,她的嘴里爆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尖锐刺耳、足以穿云裂石、响彻整个冷秋苑甚至能飘到宫道上的尖叫:
“啊——!!!打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这一嗓子,蕴含着林晚晚毕生的“功力”,堪比顶级女高音在唱咏叹调的最高潮,瞬间撕裂了冷秋苑死寂的空气!
那尖锐的音波,把冲过来的宫女和门外叉着腰的翠儿都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瞬间僵在了原地,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她们还没碰到她一根手指头呢!
林晚晚“柔弱”地、结结实实地倒在冰冷坚硬、布满尘土和小石子的泥地上。
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尖锐的石头和杂物,姿势却摔得极其“惨烈”。她一手捂着胸口,仿佛心口遭受了重击,一手撑着地,小脸煞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眼泪说来就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盈满了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顺着沾着灰的小脸滚滚而下。
她用一种受尽了世间最大委屈、饱含着无尽恐惧和痛苦的哭腔,开始了她的控诉表演:
“呜呜呜…两位姐姐…你们…你们为何要下此毒手啊?奴婢…奴婢到底做错了什么?奴婢只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了…煮了点野菜糙米粥…连盐都舍不得多放一粒…只是想填饱肚子,不让自己饿死在这冷宫里啊…呜呜呜…”
她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还配合着恐惧地颤抖,“奴婢…奴婢是亡国之人…身份卑贱…可…可陛下…陛下都没说奴婢不能吃东西…不能活命啊…呜呜呜…陛下…陛下救命啊…”
她一边哭,一边“不经意”地、颤抖着抬手指向天空,口中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在深宫中拥有绝对威慑力的终极杀器——陛下!
“陛…陛下?!”
翠儿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嚣张的气焰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她虽然仗着柳美人的势跋扈惯了,但也深知那位暴君的名头绝非儿戏,更不是她们这种身份能随便牵扯的!
她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陛下日理万机,岂会知道你这种卑贱如泥的贡女?!再敢污蔑圣听,罪加一等!”
“是真的!奴婢不敢撒谎啊!”
林晚晚的哭声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演技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前几日…就在梅苑!奴婢…奴婢冲撞了陛下的圣驾!惊了御马!陛下…陛下当时就站在奴婢面前!奴婢吓得魂都没了…以为必死无疑了…”
她像是陷入了极度恐惧的回忆,身体抖得更厉害,眼泪流得更凶,“可…可是陛下…陛下他…他没有杀奴婢!陛下仁慈啊!他…他还…还赏了奴婢一块点心!让奴婢…让奴婢闭嘴滚蛋!呜呜呜…陛下…陛下都容得下奴婢吃口热乎的…都容奴婢活命…你们…你们凭什么不让奴婢活啊!凭什么要打死奴婢啊!呜呜呜…”
她一边哭嚎着“事实”,一边“不经意”地、动作幅度极大地抬起了袖子,露出了袖口内侧那点早已干涸发暗、但仔细辨认,确实像是某种精致点心留下的、带着油脂和糖霜混合痕迹的污渍——那是她上次在梅苑“惊驾”后,偷偷舔掉沾在袖子上最后一点渣滓时留下的“圣迹”。
翠儿和那个想动手的宫女,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晚袖口的“证据”上,耳朵里灌满了她哭嚎的内容。
梅苑?冲撞圣驾?惊了御马?没死?!还得赏赐?!还是御赐点心?!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们心上!
这丫头…说的太邪乎了!可那袖口的油渍…做不得假!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陛下真的对这个卑贱的贡女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寻常的“仁慈”呢?
就算没有那份“仁慈”,单是“冲撞圣驾没死”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诡异,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足够让她们这种在深宫里谨小慎微、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宫人感到彻骨的寒意!谁知道这丫头身上沾着什么邪门的东西?谁知道陛下留她一命是不是有什么更深的、她们无法揣测的用意?
就在翠儿二人被这连番“暴击”震得心神动摇、进退维谷之际,一个柔柔弱弱、带着明显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柳如烟在最后一名宫女的搀扶下,终于“姗姗来迟”。
她蹙着精心描画的柳叶眉,一手依旧用丝帕掩着口鼻,另一只手轻轻扶着额头,一副被这喧闹吵得头痛欲裂、不胜其扰的娇弱模样。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倒在地上一身尘土、哭得肝肠寸断、看起来凄惨无比又带着点诡异“圣眷”光环的林晚晚,然后又看向脸色发白、眼神慌乱、明显气势被夺的翠儿二人,声音里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怎么回事?本美人才走开片刻,就闹成这样?”
翠儿如梦初醒,连忙小跑上前,凑到柳如烟耳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她极力强调林晚晚如何“私设炉灶”、“弄出污浊异味”、“狡辩顶撞”、“口出狂言污蔑陛下圣听”,试图将林晚晚钉死在“罪大恶极”的柱子上,掩盖自己二人刚才的失态。
柳如烟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副娇弱不胜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但掩在丝帕后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地上的林晚晚。
一个亡国贡女,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不堪,脸上身上沾满尘土和泪痕,像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小猫。这样的人,也配扯陛下的虎皮做大旗?也配得到陛下的“赏赐”?荒谬!
这绝对是她为了脱罪而编造的、拙劣到可笑的谎言!柳如烟心中笃定,那份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
“哦?”
待翠儿说完,柳如烟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柔柔的,却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林晚晚最薄弱的地方,“你说陛下赏你点心?冲撞圣驾非但不死,反而得赏?”
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丝仿佛天真的疑惑,眼神却冰冷锐利,“空口无凭,污蔑圣听,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你有何凭证?若拿不出,便是罪加一等!”
她根本不信,只觉得这是贱婢黔驴技穷时最后的挣扎。她要逼出她的破绽,然后名正言顺地将她碾碎。
林晚晚心里疯狂骂娘:
【死白莲!段位果然比张嬷嬷高!句句往死路上引!】
但面上,她的“柔弱”和“恐惧”更甚,抽抽噎噎,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美人…美人明鉴…呜呜…奴婢…奴婢不敢撒谎…那点心…那点心当时就被奴婢…被奴婢太害怕又太饿了…一口…一口就吞下去了…就…就剩下袖口这点油渍…”
她再次指着袖口,手指抖得厉害,“陛下…陛下当时还说…若…若今日梅苑之事传出去半个字…就…就诛…诛九族…奴婢…奴婢不敢说啊…可…可姐姐们要打死奴婢…奴婢…奴婢只能说了啊…呜呜呜…”
她再次祭出暴君的“禁口令”,声音不大,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委屈,却如同平地惊雷,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柳如烟和她身边的宫女,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诛九族!
这三个字的分量,重逾千钧!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哪怕只是陛下随口一句威慑,她们也绝对不敢赌!柳如烟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权势滔天不假,但暴君萧彻的屠刀,可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他屠戮宗室、血洗朝堂的“丰功伟绩”犹在眼前!柳家再显赫,也经不起“圣怒”二字!
柳如烟那张秀美白皙的脸,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变色。丝帕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她看着林晚晚那副“又怂又惨又好像真的沾着点邪门圣眷”的样子,心里像是吞了只苍蝇般膈应难受。她本想拿这个冷宫里最底层的贡女立个威,杀鸡儆猴,彰显一下自己新晋美人的地位和手段,没想到一脚踢到了块滚刀肉!还他妈是块可能沾着“圣意”的滚刀肉!
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后果她承担不起。
重罚?打板子、关黑屋?万一这贱婢真有点“不同”,或者她死了残了,风声传到陛下耳朵里…她不敢想。
轻罚?呵斥几句就放过?那她柳美人的脸面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这宫里立足?
一时间,柳如烟竟有些骑虎难下。
林晚晚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柳如烟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忌惮和强压下的怒火。她心中冷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打蛇随棍上,将“哭惨”表演推向最高潮:
“美人…呜呜…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她挣扎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却又“虚弱”地摔了回去,只能匍匐在地,对着柳如烟的方向,声泪俱下地哀求:“奴婢以后再也不敢煮粥了…再也不敢生火了…奴婢这就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保证一点味道都没有…求求美人开恩…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响头…”
说着,她真就挣扎着,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额头就要往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去。
柳如烟被她这“毫无尊严”、“卑贱到泥土里”的做派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真让她磕头?
万一以后传出她柳美人刚入宫就苛待一个凄惨无比、疑似还有点“圣眷”的亡国贡女,还逼人下跪磕头…那些御史言官和宫中碎嘴的奴才们会怎么说?
她苦心经营的“温婉良善”人设还要不要了?
父亲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她?
“够了!”
柳如烟猛地打断林晚晚的哭嚎和磕头动作,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不耐。她用力地用丝帕掩着鼻子,仿佛林晚晚身上和她周围的空气都带着致命的病菌,眼神冰冷地扫过林晚晚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平白污了本美人的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念在你初犯,又是亡国之人,粗鄙无知,不懂宫中规矩,这次便饶了你!”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刃,钉在那简陋的茶水房上:“不过,这腌臜污秽之地,必须立刻给本美人清理干净!一丁点气味都不许留下!”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浓浓的警告,“若再让本美人闻到一丝一毫这等腌臜异味,或是听到半点关于今日之事的闲言碎语…”
她冷冷地瞥了林晚晚一眼,那眼神足以让人血液冻结,“定不轻饶!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翠儿,我们走!这地方,多待一刻都嫌脏!”
说完,柳如烟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甩不掉的晦气或麻烦似的,连多看林晚晚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猛地一甩衣袖,带着宫女们,头也不回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离开了冷秋苑那破败的宫门。那雪白的狐裘斗篷在寒风中翻飞,背影依旧窈窕,却分明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翠儿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林晚晚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然后才慌忙跟上主子的步伐。
看着那抹粉白色的、如同受惊兔子般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林晚晚瞬间收住了眼泪,脸上的悲戚和恐惧如同变魔术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骨碌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对着柳如烟离开的方向,毫不客气地做了个大大的、极其夸张的鬼脸,舌头伸得老长!
【略略略!死白莲!装腔作势!想欺负我林晚晚?门都没有!窗户也给你钉死!】
【碰瓷大法好!演技保平安!奥斯卡欠我一座小金人!】
【暴君大大!虽然您差点让我喂狗,但您的名头是真的好用!关键时刻能救命啊!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吉祥物!我的护身符!】
【胜利!我的腊肉粥保住了!我的御膳房冷秋苑分房保住了!欧耶!美食帝国根基稳固!】
她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战斗胜利的豪情,转身像只小鹿般敏捷地冲回茶水房,一把掀开柴火堆上的破布,像抱绝世珍宝一样抱起那还温热的瓦罐,狠狠地、响亮地亲了一口:“宝贝!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还好你主人我机智无双,神勇无敌!”
她赶紧又找出那个豁口碗,满满当当地盛了一碗粥,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压压惊,也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滚烫香浓的粥滑入喉咙,那极致的咸鲜温暖,让她舒服得眯起了眼。刚喝了两口,茶水房那扇破门,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林晚晚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碗扔出去:
【卧槽!还有完没完?!死白莲杀回马枪了?】
她警惕地探头望去,看到的却是张嬷嬷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老脸。她显然也听到了刚才外面那场惊天动地的闹剧,甚至可能扒在门缝里偷看到了柳美人一行人来去匆匆的全过程。此刻,张嬷嬷的眼神里,那点惯有的阴沉和贪婪,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惊惧、忌惮和难以置信的情绪所取代。
“晚…晚晚姑娘,” 张嬷嬷的语气,比上次讨要腊肉时还要“客气”十倍,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意味,“刚才…外面…是柳美人?她…她没把您怎么样吧?”
林晚晚眼珠滴溜溜一转,瞬间又切换回“惊魂未定”、“心有余悸”的模式,小脸垮下来,带着后怕的颤音:“嬷嬷!可吓死奴婢了!柳美人说奴婢煮粥弄出异味冲撞了她的凤驾,是大不敬,要把奴婢拖去慎刑司打死,还要把这地方砸个稀巴烂…呜呜…还好…还好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把…把陛下抬出来…提了提梅苑的事…她才…她才肯走的…嬷嬷,您说,奴婢会不会因为提了陛下,明天就被砍头啊?”
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把“暴君光环”的效果再次放大,还添上点“后怕”,显得更真实。
“陛…陛下?!”
张嬷嬷听到这两个字,眼皮和嘴角同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再看林晚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抱着粥碗,而那位新晋的、据说后台很硬的柳美人却灰溜溜地走了,连个屁都不敢多放…
这丫头,邪门!太邪门了!连柳美人都被她唬住了?难道…难道陛下真的…对她有点…?
张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她心里那点因为腊肉香气而升起的贪婪和不满,瞬间被更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忌惮彻底压了下去,碾得粉碎。
什么腊肉,什么粥香,在“圣意”面前,都是随时能要命的催命符!
“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张嬷嬷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柳美人是贵人,天上的云彩,咱们是地上的泥,惹不起躲得起…以后…以后姑娘您想煮点东西…小心些便是…老奴…老奴绝对支持您!需要柴火什么的,您言语一声…”
她像是生怕再多待一秒就会沾染上什么似的,话没说完,就仓促地弓了弓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茶水房门口,背影比柳如烟还要狼狈几分。
看着张嬷嬷那仓皇失措、仿佛身后有鬼在追的背影,林晚晚抱着她的宝贝瓦罐,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先是压抑的,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在这空旷破败的茶水房里回荡。
【哈哈哈哈!赢了!大获全胜!】
【低级宫斗?不过如此!在我林·钮祜禄·碰瓷王·晚晚面前,都是渣渣!】
【碰瓷+卖惨+搬暴君,三连招!天下无敌!深宫求生必备技能!】
【从今天起,冷秋苑,我林晚晚说了算!张嬷嬷?哼,不足为惧!】
【温太医!等着!明天给你煮更好吃的!庆祝本姑娘首战告捷!】
她美滋滋地、带着胜利者的悠闲,喝完了碗里剩下的粥,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连这破茶水房都显得格外可爱。
这深宫的第一场“宫斗”,虽然对手是个低级白莲加恶奴,过程也充满了沙雕和即兴发挥,但她赢了!赢得漂亮!不仅保住了赖以生存的美食基地,还成功震慑了冷秋苑的地头蛇,甚至隐隐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圣眷”光环!
未来,也许还有更多的柳美人、李美人、王嬷嬷、赵太监…但她林晚晚,钮祜禄·晚晚,无所畏惧!
毕竟,她可是能在暴君手下两次活命、靠沙雕演技和一手好厨艺征服太医的女人!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心情愉悦地收拾她的“战场”——把灶里的余烬处理好,把洒落的一点米粒捡起来,把木勺洗干净。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地规划明天的食谱了:
腊肉还剩一小块,得省着点用…糙米还有小半包…温太医下次来,给他整个…腊肉野菜焖饭?把腊肉切得更细碎些,油脂煸炒出来浸润每一粒米,野菜切末最后拌进去…
或者…试试野菜腊肉馅饼?没有锅?怕什么!这破瓦罐罐底够厚实!架火上慢慢烘,说不定真能烙出焦香酥脆的馅饼!
实在不行,用剩下的粥,加点水,再揪点面疙瘩进去,做个腊肉野菜疙瘩汤?暖呼呼的,肯定也香!
她可是天才厨娘!
工具简陋?
那是对凡人的限制!
对她林晚晚来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冷秋苑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这小小的、破败的茶水房里,却因为一个女孩的斗志、智慧和对美食的无限热爱,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暖意。深宫的漫长冬天,似乎也因为这粥的香气和胜利的喜悦,变得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