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后的阳光,如同熔化的碎金,艰难地穿透御花园层层叠叠、浓翠欲滴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月季的馥郁与茉莉的清甜,两种香气缠绵交织,浓郁得几乎能凝结成蜜。几只色彩斑斓的彩蝶在怒放的花丛间翩跹起舞,翅膀扇动间,带起细微的流光,为这静谧的皇家园林增添了几分灵动。

林晚晚本人,此刻却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团子,窝在勤政殿偏殿那个她专属的、磨得光滑的绣墩上。这里是她的“安全区”,是她“人形安眠药”的岗位。

殿内熏着清冽的龙涎香,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年轻的帝王萧彻正凝神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笔锋划过纸页的声音都带着一股肃杀的力道,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裁决生死。

林晚晚手里捏着半块从小路子公公那里“顺”来的、还带着温热和清甜气息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内心疯狂刷屏:

【暴君大大今天批奏折的姿势…嘶,好帅…啊呸呸呸!清醒点林晚晚!帅个鬼!那眉头皱得能夹死三只苍蝇了!吓死个人!】

【绝对是哪个不长眼的蠢货又惹到他了!老天保佑,千万别迁怒我这个无辜的“安眠药”!我就是个背景板,空气,尘埃!】

【暴风雨前的宁静?嘶…手里的桂花糕怎么突然不香了…总觉得柳白莲在憋大招,还是毁天灭地那种!】

【该不会又在琢磨给我下药吧?还是想把我推进御花园的荷花池?或者更狠点,栽赃我偷东西?】

就在她脑补出柳如烟八百种花式报复手段,把自己吓得一个激灵时,小路子公公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她身边。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恭谨,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担忧。

“林姑娘,”小路子压得极低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殿内沉凝的空气里,“陛下让您去西六宫那边的‘集萃阁’,把前儿南边进贡的那盒…嗯…‘凝神香’找出来。陛下特意吩咐说…您鼻子灵,能闻出来。”

林晚晚:“……”

【鼻子灵???】

【我属狗的吗?!还是人形缉毒犬?!】

【集萃阁?听这名字像个库房?让我一个御前侍奉的宫女去翻库房?这合理吗?】

【暴君大大!您是不是看我太闲了,非得给我找点事做?还是觉得我啃桂花糕的‘咔嚓’声太吵,影响您砍人…哦不,批奏折的思路了?】

【难道…是柳白莲开始发力了?这命令来得有点诡异啊…】

内心的小剧场已经演完了一整出“替死鬼的诞生”,林晚晚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她麻溜地站起来,拍了拍根本不存在于衣襟上的点心屑,努力挤出一个“奴婢遵命,万死不辞”的敬业表情:“是,路公公,奴婢这就去!”

【集萃阁就集萃阁吧!总比在这儿当人形靶子强!谁知道暴君下一秒会不会因为奏折里有人提议减税就暴起砍人!】

【库房好啊!说不定地方大,能找个角落摸会儿鱼,顺便把怀里藏的另外半块绿豆糕解决了!安全第一,摸鱼第二,点心万岁!】

西六宫地处皇宫边缘,本就人迹罕至,透着一股子被遗忘的冷清。

而集萃阁,更是坐落在西六宫最偏僻角落里的一个独立小院。院墙斑驳,门楣上“集萃阁”三个鎏金大字早已褪色蒙尘,檐角甚至结着几缕蛛网。院门虚掩着,透出一股荒凉陈旧的气息。

守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太监,此刻正歪着身子靠着门框打盹,鼾声轻微而均匀。林晚晚叫了好几声,他才慢悠悠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

“凝神香?哦…南边进贡的那盒稀罕物啊…”

老太监的声音沙哑含混,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好像…在…最里面靠墙那个…老樟木箱子里?库房大,东西多,姑娘自己进去找吧…钥匙…喏,在门框上头挂着…”他抬手指了指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挂钩,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说完,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一耷拉,继续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林晚晚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她踮起脚,费力地取下那把沉甸甸、冰凉且沾满灰尘的钥匙。钥匙插入同样布满锈迹的锁孔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用力一推,沉重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长鸣,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而复杂的陈腐气味瞬间扑面而来!那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灰尘、混合着无数种早已失去鲜活气息的香料、药材、以及各种不知名杂物共同发酵的味道,浓重得如同实质,呛得林晚晚连连后退几步,捂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差点被逼出来。

库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巨大。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几扇蒙尘的高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如同精灵般舞动的尘埃。目之所及,堆满了大大小小、形制各异的箱笼、木架、柜子,上面无一例外都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灰色绒毯般的灰尘。空气沉闷得几乎凝滞,带着一股地下墓穴般的阴冷。

林晚晚硬着头皮,捂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脚下是同样积满浮灰的地面,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她凭借着自己那点被“御口亲封”的“鼻子灵”天赋,努力在混杂的陈旧气味中,试图捕捉一丝南境特有的、可能存在的特殊香气,同时目光搜寻着带有南境进贡标记的箱笼。

“樟木箱子…老樟木…最里面靠墙…”她一边艰难地在杂物堆成的“峡谷”中穿行,一边小声嘀咕给自己壮胆。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愈发稀薄沉闷,那股陈腐的气息也更加浓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突然!

“哎哟!”

林晚晚脚下一绊,似乎踩到了一个半埋在灰尘中的凸起硬物!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去!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一个堆叠着箱子的、看起来不太稳当的木架子。

“哗啦——!!!哐当!噼里啪啦!!!”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死寂的库房里炸开!那架子被她一撞,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剧烈地摇晃起来!顶上几个堆放的、明显没放稳的小匣子,顿时如同被惊飞的鸟雀,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其中一个约莫一尺见方、黑漆描金、做工颇为考究精致的匣子,在撞击地面的瞬间,盖子“啪嗒”一声直接摔开,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倾泻而出,撒了一地!

林晚晚魂飞魄散!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这盒子看着就不便宜!还是黑漆描金的!御赐之物?古董?把我拆零卖了也赔不起啊!!!】

【暴君知道了会不会把我直接填井?!】

巨大的恐惧让她手脚冰凉,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扑到那堆散落物前,顾不上脏,只想在有人发现之前赶紧收拾好。散落出来的东西有些杂乱:几封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信;几件像是女子用的、但材质普通、样式也略显过时的珠花、玉簪小玩意儿;还有……一卷用淡蓝色丝带系着的画轴?

那画轴在摔落时,丝带恰好松脱开来。画卷在地面滚动摊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林晚晚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去。

昏暗浑浊的光线下,画卷上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女子的半身像。

画工极其精湛,笔触细腻,用色柔和。画中的女子身着素雅的天青色宫装,身姿窈窕纤细,仿佛弱柳扶风。她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气质温婉沉静,如同空谷中独自绽放的幽兰,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眼尾处有着微微上挑的、恰到好处的弧度,眸子里仿佛含着盈盈秋水,波光流转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忧郁。那是一种能让人心尖儿都为之一颤的美,美得含蓄,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林晚晚一时间看呆了。这画上的女子……好美!美得让人窒息!她是谁?宫里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然而,仅仅是一秒的惊艳之后,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她的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狠狠噬咬住她的天灵盖!让她浑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怎么……那么像?!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自己的眼角,然后是眼尾……

【卧槽!!!卧槽槽槽!!!】

【这…这双眼睛…跟我的…好像啊!!!】

【不是完全一模一样…我的可能更圆一点?显得更懵懂一点?但那种形状!那种眼尾微微上挑的独特弧度!尤其是…尤其是那种神韵?!那种清澈无辜的感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七八分像!!!】

一个巨大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惊雷,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之前那些在宫人私语间飘过的、被她当成无聊八卦一笑而过的只言片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刺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那个贡女的眼睛…啧啧,像极了顾姑娘…”

“不过是仗着那双眼睛罢了…”

“赝品而已…”

顾姑娘!

白月光!

替身!

这三个词,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血淋淋的现实,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脖颈,缠死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原来…竟是真的!血淋淋的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摔碎在她面前!

她林晚晚,这个亡国小炮灰,之所以能在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暴君萧彻身边“苟”到现在,不是因为她做的点心有多香甜可口,也不是因为她哼的歌谣有多催眠安神,更不是因为她那点“沙雕本雕”的“才华”有多么“清新脱俗”、入了暴君的法眼……

一切的根源,仅仅是因为……她长了一双酷似暴君心中那位早逝白月光——顾姑娘的眼睛!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替身!一个承载着帝王对亡者思念的、活生生的、会喘气的……影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夹杂着被欺骗利用的屈辱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嘴里残留的那点桂花糕的清甜,此刻变得无比苦涩,像是咽下了一口冰冷的铁砂,堵在喉咙里,噎得她心口生疼。

就在她被这残酷真相冲击得魂不守舍、浑身冰冷僵硬之际,库房门口,一个熟悉又令人极度厌恶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矫揉造作的惊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如同毒蛇吐信般响起:

“哎呀!这不是林姑娘吗?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把东西弄成这样了?”

柳如烟!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如同一条嗅到血腥味的毒蛇。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却眼神精明的宫女。柳如烟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掩着口鼻,姿态优雅地轻轻扇动着,仿佛在驱散那令人不快的灰尘,但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里,却闪烁着兴奋而恶毒的光芒。她的目光精准地、如同探针一般,先是扫过地上那幅摊开的、无比刺眼的画像,然后牢牢锁定了林晚晚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震惊、屈辱和茫然的脸上。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冷笑。她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到林晚晚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小贡女,声音刻意放得柔媚婉转,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直刺林晚晚的心窝:

“咦?这…这不是顾姐姐的画像吗?怎么会在这儿?还掉地上了?”她故作惊讶地掩住嘴,随即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刻意的怜悯和强调,

“哦~~瞧我这记性!陛下当年…可是将顾姐姐生前最珍爱的遗物,都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这集萃阁里呢,轻易…可是不许任何人靠近、触碰的。”她刻意加重了“珍藏”和“不许任何人动”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林晚晚的心上。

她弯下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幅画像。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假意怜惜,轻轻拂过画中女子那美丽绝伦、温婉沉静的脸庞,语气充满了虚伪的怀念和感伤:

“顾姐姐啊…真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性子又温柔似水,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是善解人意…当年,可是最得陛下…珍爱呢。”她故意在“珍爱”二字上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林晚晚。

随即,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虚假的叹息:“可惜啊…天妒红颜,香消玉殒……唉……”这声叹息,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紧接着,柳如烟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在林晚晚那双因震惊而睁得更大的眼睛和画像上顾姑娘那双秋水明眸之间,来回扫视、比较。她嘴角那抹恶毒的弧度越拉越大,终于不再掩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恶意和极致的嘲讽,如同毒液般喷溅而出:

“林姑娘,你说…这世间之事,是不是很奇妙?很讽刺?”

“有些人啊,空有一副勉强相似的皮囊,内里却是草包一个,粗鄙不堪,连顾姐姐的一根手指头…不,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整日里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哗众取宠的玩意儿……”她眼神轻蔑地扫过林晚晚沾着灰尘的衣角和方才慌乱中掉落的半块桂花糕碎屑。

“麻雀就是麻雀,就算一时侥幸飞上了枝头…也永远变不成凤凰!东施效颦,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碎冰碰撞,刺耳又冰冷。

“陛下留着你,不过是因为…看着你这双眼睛,能偶尔‘睹物思人’,聊以慰藉他那颗…念旧的心罢了。”她刻意将“睹物思人”和“聊以慰藉”说得又慢又清晰,如同凌迟的刀片。

“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凭着什么‘真本事’、‘真性情’,才得以站在御前,得了陛下的‘青眼’吧?”柳如烟最后一句反问,带着极致的轻蔑和挑衅,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晚早已鲜血淋漓的自尊心上。

柳如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利刃,精准无比地扎在林晚晚最痛的地方。那被当作“替身”的屈辱感,那被当成“赝品”、“慰藉品”的卑微感,被柳如烟用最恶毒、最赤裸的方式揭开、撕碎、再狠狠地踩进泥里!

最初的震惊、冰冷和屈辱如同退潮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一股“老娘不装了,摊牌了”的沙雕豪气,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

【替身?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麻雀?慰藉品?】

【柳白莲!你丫的欺人太甚!真当我是泥捏的?!】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惨白如纸、写满震惊屈辱的小脸上,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变戏法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璀璨夺目的、带着极致沙雕气息的“豁达”笑容!那双酷似画中人的大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里面没有悲伤,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满满的、清澈见底的…无所吊谓!

“哎呀呀!柳美人!您说得真是太对了!简直是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啊!”

林晚晚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清脆响亮得如同玉珠落盘,瞬间打破了库房内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她这突如其来的“捧场”,把正沉浸在胜利快感中的柳如烟都震得一愣,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见林晚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叉着腰,指着柳如烟手中的画像,脸上是那种“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表情,语气真诚得几乎能感动天地:

“这位顾姐姐!您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这气质!一看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劫来了!人美心善气质佳!温柔贤淑顶呱呱!琴棋书画样样行!简直就是完美女神!人间绝色!不像我!”

她大拇指一转,毫不客气地指向自己,理直气壮,坦坦荡荡,“除了能吃能睡能制造点噪音,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哦,可能还有一点小小的优点,”她眨了眨那双此刻显得格外灵动无辜的大眼睛,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在说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运气爆棚,祖坟冒青烟,长了双跟仙女姐姐有那么一点点像的眼睛?嘿嘿,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忽然凑近被这反转弄得有些懵的柳如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脸上是“咱俩谁跟谁,跟你说句掏心窝子大实话”的表情:

“柳美人,我跟您说句实在话!陛下喜欢顾姐姐那样的,我太理解了!一万个理解!换我是陛下,我也喜欢啊!温柔贤淑多养眼,看着就舒心!所以啊,”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发出“砰砰”的声响,一脸“我超有自知之明”、“我超专业”的表情,“咱专业摆烂,绝不走心!替身就替身!工具人就工具人!有吃有喝有地方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林晚晚就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这福气,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仪式,对着柳如烟手中画像的方向,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行了个江湖气十足的礼,语气无比“诚挚”地大声说道:

“顾姐姐!您在天有灵,千万放心!我林晚晚对陛下,那绝对忠心耿耿,心无旁骛!就是个会发声的背景板!行走的沙雕本雕!绝无二心!绝对不会玷污您在他心中那完美无瑕、至高无上的美好形象!我发誓!”

她甚至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以后陛下要是看着我的眼睛想您了,思念您了,我保证!一定把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更亮!让他看得更清楚!更真切!绝不含糊!服务到位,包君满意!”

林晚晚这番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专业摆烂宣言” + “替身职业素养宣誓”,其威力不亚于在库房里投下了一颗精神炸弹!不仅把柳如烟和她身后两个宫女震得目瞪口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连带着整个库房门口,都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飘浮。

因为,不知何时,一道玄色的、散发着凛冽刺骨寒气的颀长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走出的修罗,正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库房那敞开的、光线昏暗的门口!

正是暴君萧彻!

他显然是听到了库房内的巨大动静赶来的,身边只跟着小路子公公,此刻小路子那张脸已经白得跟纸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此刻,萧彻那张俊美无俦、足以令天地失色的脸上,覆盖着一层万载不化的千年寒冰!

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幽暗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那怒火之中,更夹杂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杀意!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锥,先是狠狠钉在拿着画像、一脸惊愕僵硬的柳如烟身上!那目光中的冰冷和戾气,让柳如烟瞬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

随即,那冰冷刺骨、蕴含着毁灭力量的目光移开,落在了地上那幅被柳如烟拿在手中、已然因为之前的摔落和柳如烟的“抚摸”而显得有些破损、边角沾染了灰尘的画像上!

看到画像被翻出、被摔落在地、甚至被柳如烟这个他最厌恶的女人拿在手中“玷污”!萧彻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发出无声的爆裂!仿佛被触动了心底最深的逆鳞和禁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库房!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那个叉着腰、刚刚对着画像发表完“职业宣言”、此刻笑容还僵在脸上的林晚晚身上。

清晰地听到她那一番“专业摆烂”、“沙雕本雕”、“绝不走心”、“工具人”、“瞪大眼睛让他看”的“高论”,萧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眼底那滔天的怒火之中,似乎还极其诡异地、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不爽的……郁躁?

“谁……”萧彻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暴风雪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碴子,狠狠刮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让你们进来的?”

这声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下!柳如烟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她手里的画像也“啪嗒”一声再次掉落在尘土里。

她整个人抖如风中残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陛…陛下…臣妾…臣妾是路过…听见里面有巨响…担心…担心是贼人…才…才进来查看…结果…结果看到林姑娘她…她弄乱了东西…还…还翻出了顾姐姐的画像…臣妾…臣妾只是想阻止她…”

“闭嘴!”

萧彻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惊雷在狭小的库房内炸响!那声音中蕴含的暴戾和威压,让柳如烟瞬间噤若寒蝉,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萧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散落的书信、小玩意儿、摔开的黑漆匣子……最终,死死定格在那幅再次掉落在地、脸颊处甚至被撕裂了一道细小却刺眼痕迹的画轴上。他一步步走进库房,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如同丧钟,每一步都踩在柳如烟和林晚晚的心尖上。

他走到画像前,弯腰。

那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珍重,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当他修长的手指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画轴,当他清晰无比地看到画中女子脸颊处那道新鲜的、如同伤疤般的撕裂痕迹时,他捏着画轴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周身散发的戾气和狂暴杀意几乎化为实质的飓风,要将这库房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彻底撕碎!

他猛地抬头!那冰冷刺骨、蕴含着足以焚天灭地的怒火和暴戾的目光,如同两道毁灭性的死亡射线,带着碾压一切的恐怖威压,直直射向库房内的所有人——抖成一滩烂泥的柳如烟、她那两个早已吓傻跪伏在地的宫女、以及那个还保持着叉腰姿势、脸上“无辜”笑容彻底僵住、眼底终于重新被巨大恐惧填满的林晚晚!

“滚出去!”

“都给朕——滚出去!!!”

那声饱含着无尽狂怒和暴戾的“滚出去”,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咆哮,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在库房内轰然炸响!

柳如烟和她那两个宫女如同听到了赦令的死刑犯,连滚带爬,涕泪横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朝着门口冲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生怕慢一秒就会被身后那恐怖的杀气撕成碎片。

林晚晚也被这毁天灭地的威压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刚才那股破罐子破摔的“豪气”在绝对的力量和怒火面前,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玩脱了”的懊悔。

【完了完了!真玩脱了!暴君大大这次是核爆级别的怒火!】

【他不会真的一怒之下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当个纪念品放在顾姐姐画像旁边吧?!】

【跑!赶紧跑!保命要紧!】

她再也不敢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甚至不敢看萧彻和他手里那幅画一眼,更不敢看地上散落的东西,低着头,像只被猛虎追捕的受惊兔子,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贴着墙根,飞快地从如同煞神般矗立的萧彻身边窜过!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冲出了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库房大门!

那速度,甚至超过了先一步逃命的柳如烟!只留下一道仓皇狼狈的背影。

直到跑出那个阴森的小院,跑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宫道,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宫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她扶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库房内,尘埃落定,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戾气。

萧彻依旧保持着弯腰拾画的姿势,高大的身影在昏暗浑浊的光线下,投射出巨大而孤寂的阴影。他死死地盯着画像上那道刺眼的、新鲜的裂痕,仿佛那裂痕是划在他心口上。

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画中女子那双温婉沉静、含着淡淡忧郁的、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上。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思念、深沉的痛楚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与他刚才的暴戾判若两人。

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他才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将画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卷起。

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熟睡的婴儿,生怕再增添一丝一毫的损伤。他用那根淡蓝色的丝带,仔细地、一丝不苟地系好,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他拿着这卷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画轴,如同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走出了这片狼藉、布满灰尘的伤心之地。

门外,小路子公公和一众侍卫如同石雕般垂首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萧彻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小路子,声音比极北之地的寒风更加凛冽,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

“今日值守集萃阁的太监,懈怠失职,杖责三十,逐出宫去,永不录用。柳美人…”他顿了顿,那名字仿佛带着污秽,让他厌恶,“擅闯禁地,言行无状,禁足揽月轩,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同罪。”

“是!陛下!奴才遵旨!”小路子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彻不再言语,将画轴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支撑他世界的唯一支柱。他大步流星地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玄色的衣袍在身后翻涌,如同翻滚的乌云。那背影,比来时更加冷硬孤绝,周身弥漫的低气压,仿佛能将途经的空气都冻结成冰。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绝望的孤寂和压抑的狂怒。

小路子看着陛下那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又回头看看库房内的一片狼藉和地上散落的那些顾姑娘的旧物,想起刚才隐约听到的林晚晚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替身宣言”,不由得狠狠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心里默默为那个胆大包天、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的小贡女点了无数根蜡。这丫头,真是嫌命太长啊!

而此刻,一口气狂奔回自己那间狭窄简陋小耳房的林晚晚,“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抓起桌上的粗陶水壶,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对着壶嘴就猛灌了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悸。

【吓死爹了!吓死爹了!吓死爹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暴君大大发起火来真不是人!是阎王!是煞星!是行走的核武器!】

【不过…他刚才看那画的眼神…那么宝贝…看来对顾姐姐是真爱啊…刻骨铭心的那种…】

【柳白莲!这招太毒了!简直毒过鹤顶红!故意引我去集萃阁那个偏僻地方,又算准时间出现,用最恶毒的话刺激我,还刚好被暴君撞见我“亵渎”白月光遗物!一箭三雕啊!借刀杀人玩得溜!差点就让她得逞了!好险好险…】

她灌完水,瘫在冰冷的椅子上,心有余悸地拍着依旧狂跳不止的胸口,试图平复呼吸。那双酷似画中人的大眼睛里,之前的“无所吊谓”和强装的“豁达”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冷水浇透后的、带着苦涩和自嘲的彻底清醒。

【替身…原来是真的。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暴君留我,仅仅是因为这双眼睛…能让他透过我,看到顾姐姐的影子…想起那段过往…】

【柳白莲想利用这点,让我难堪,让我绝望,让我失控,最好激怒我做出蠢事,或者让暴君厌弃我、亲手处置我…】

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眼神在短暂的迷茫后,渐渐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觉悟:

“行吧!替身就替身!”

“专业摆烂,绝不走心!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生存法则!”

“我就是御前最强背景板!行走的沙雕本雕!人形复读机!点心消灭者!”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只要我不动心,就没人能真正伤到我!”

“点心万岁!苟命万岁!活着就是胜利!”

她用力握紧了拳头,像是给自己打气,也像是立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然而,在内心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也绝不肯承认的、微不可查的失落和酸涩,如同投入深湖的一颗小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涟漪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苟命要紧”、“活着真好”、“点心真香”的坚定信念,强行地、彻底地压了下去,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当她无意识地抬手,再次轻轻抚过自己的眼角时,指尖感受到的,是皮肤下细微脉搏的跳动,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