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温子瑜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柳家父女精心编织的“礼物”与“安排”,如同一张浸润着无形毒液的蛛网,正悄无声息地在宫廷深处铺开,只待猎物懵懂踏入。

这日午后,秋高气爽,阳光慷慨地洒满宫闱。

金灿灿的光线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沁人心脾,这本该是个令人慵懒惬意的时节。

林晚晚拎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篮子,步履轻快地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僻静小径上。

她是奉了御前总管小路子公公之命,去采摘几枝新开的金桂,用以点缀陛下批阅奏折的勤政殿。小路子公公的原话是:“陛下闻着桂花香,兴许能少皱几下眉头。”

林晚晚深以为然,暴君心情好一点,她这种近身伺候的小宫女日子也能好过些。

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自己瞎改的《摇篮曲》调子,词儿也胡乱填了:“桂花香,桂花甜,摘来泡茶赛神仙…温太医的点心甜又圆…”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摘完桂花,正好顺路绕去太医院瞅瞅!温太医前儿说新得了个江南厨子的点心方子,不知今日做出来没有…完美!既能交差又能解馋,一举两得!】

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桂香萦绕鼻尖,林晚晚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暂时将温子瑜的提醒和宫中的尔虞我诈抛在了脑后。

她甚至开始幻想那点心的模样,是松软的豆沙包?还是酥脆的核桃酥?

刚走到一处嶙峋假山形成的天然屏障旁,原本只有鸟鸣蝉嘶的幽径,突然被一阵环佩叮当和刻意压低的谈笑声打破。

林晚晚脚步一顿,心头警铃瞬间大作!

【这地方平时鬼影子都没一个,怎么突然这么热闹?】

她下意识地想退,却已来不及。

只见柳如烟被一群身着簇新宫装的宫女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正从假山另一侧转出来,装模作样地“赏菊”。

那几盆菊花显然是临时搬来的,开得虽艳,位置却显得有些突兀。

“哟,这不是林姑娘吗?”

柳如烟率先开口,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上次在萧彻面前因点心而起的龃龉从未发生过。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衬得人比花娇,在秋阳下格外醒目。

“真是巧了,本宫难得有兴致出来赏赏秋色,竟在此遇见了林姑娘。”

林晚晚心中冷笑:

【巧?巧你个大头鬼!这分明是精准蹲点!】

面上却不敢怠慢,迅速挤出恭敬的笑容,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奴婢给柳美人请安。美人今日气色真好。”

柳如烟莲步轻移,姿态优雅地走到林晚晚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熏香。

她目光在林晚晚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和故作姿态的“关切”:“林姑娘快快免礼。本宫瞧着…” 她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林姑娘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可是近来在御前伺候太过辛劳,未曾休息好?”

林晚晚刚想开口客套一句“谢美人关心,奴婢无碍”,柳如烟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立刻转向身边一个面生的、穿着太医服制的中年男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张太医,你来得正好。快给林姑娘瞧瞧,可别是累坏了身子。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最是马虎不得,若真有个闪失,陛下怪罪下来,本宫也于心不安。”

她这番话,既显得自己贤良大度关心宫人,又暗含了“若出事陛下会追究”的威胁,更把“诊治”的责任推给了太医。

那被称为张太医的中年男子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是,娘娘。下官遵命。”

他抬起头看向林晚晚,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看似温和却透着疏离的笑容,“林姑娘,请伸手,容下官为您请个平安脉。娘娘一片好意,也是为了姑娘的身体着想。”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来了!温太医说的异常动向!张太医…这就是柳家安插进太医院的那颗钉子!】

【平安脉?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脉一搭,指不定诊出什么“惊喜”来!】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试图婉拒,脸上挤出更谦卑的笑容:“多谢柳美人和张太医关怀,奴婢真的身体无恙,活蹦乱跳的,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太医大人…”

“诶~”

柳如烟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嗔怪”和“关怀”,再次打断她,“林姑娘莫要推辞。你如今在御前当差,身份不同以往,身子骨更是金贵。让张太医看看,也是本宫和陛下的心意,更是宫里的规矩。若是人人都推脱,太医们岂不是要闲着了?”

她语笑嫣然,眼神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随着她的话音,她身后的几个宫女也看似不经意地上前半步,恰好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半包围圈,隐隐封住了林晚晚可能的退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桂花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林晚晚看着柳如烟那看似关切实则冰冷的眼神,又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宫女和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张太医,心知今日这关是躲不过去了。

她暗自咬牙,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上来:

【行!看就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多人看着,谅你也不敢当场下毒!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诊出什么花儿来!】

抱着这份近乎悲壮的决心,她缓缓伸出了手腕,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肌肤。

张太医上前,三根手指稳稳地搭上了林晚晚的手腕。

他闭目凝神,装得极其认真,仿佛在感受着宇宙洪荒的奥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柳如烟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耐心等待着。

突然,张太医眉头猛地一皱,脸上瞬间露出极其“惊疑不定”的神色,搭脉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吓到了。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这…这脉象…”

他欲言又止,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犹豫和沉重。

柳如烟立刻配合地追问,语气急切:“张太医,林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你但说无妨!”

她的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张太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脸凝重地收回手,对着柳如烟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确定”:“回禀娘娘…林姑娘这脉象…似有…似有滑象…但…但下官才疏学浅,此象甚为奇特,浮浅不实,不敢妄断…恐怕…恐怕需请温院判亲自复诊为妥!”

他刻意将“滑象”二字咬得清晰无比,如同两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滑象?!”

柳如烟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瞬间“大惊失色”,用手中的锦帕掩住了嘴,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林晚晚做了什么天理难容、颠覆人伦的丑事。

“这…这可是…” 她看向林晚晚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痛心”、“失望”和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周围的宫女们瞬间炸开了锅!尽管极力压抑,但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蝇般嗡嗡响起,一道道或惊诧、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芒刺般射向林晚晚。

“滑象?天啊…”

“那不是…怀…”

“嘘!别乱说!张太医都说要请温院判了…”

“可…可这…在御前伺候的人…”

“怪不得脸色不好…”

林晚晚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滑象?!怀孕?!】

【柳白莲!你丫的玩这么大?!这么阴毒?!】

电光火石间,她彻底明白了!

这就是柳如烟和柳丞相为她量身定做的毒计!污蔑她假孕争宠!秽乱宫闱!

这是后宫之中最不可触碰的底线,是足以诛灭九族的欺君大罪!

一旦坐实,别说她林晚晚,就是温子瑜甚至可能牵连小路子,都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要彻底将她踩死,不留一丝生机!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没有!”

林晚晚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你胡说八道!张太医,你血口喷人!”

她指着张太医,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林姑娘莫急!莫要失了体统!”

柳如烟立刻换上安抚的表情,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眼底深处那抹恶毒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张太医也说了,脉象奇特,不敢妄断,需请温院判复诊。本宫这也是为了你好,若真有什么…也好早做准备,免得…铸成大错,牵连无辜。”

她一副悲天悯人、为大局着想的模样,转头对身边一个心腹宫女厉声吩咐,“快去!速去太医院请温院判来!就说…林姑娘突感不适,脉象有异,事关重大,需要他即刻前来诊治!不得延误!”

“是!娘娘!” 那宫女领命,提起裙角,飞快地朝着太医院方向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花木丛中。

柳如烟转回头,看着脸色煞白如纸、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的林晚晚,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

【贱婢!看你这下还如何狡辩!这次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看陛下还如何护着你这个“秽乱宫闱”的贱人!】

她状似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假山后方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太监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到了正在太医院整理药案的温子瑜耳中。

一听是柳如烟和张太医在御花园“偶遇”了林晚晚,并“诊出”了问题,温子瑜的心猛地一沉,脸色骤变!他放下手中的药材,连官袍都来不及整理,抓起药箱就跟着传话宫女疾步奔向御花园,心中警铃疯狂作响,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当他赶到假山旁时,现场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柳如烟端立中央,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张太医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一群宫女太监围在四周,噤若寒蝉,目光复杂地聚焦在中间那个摇摇欲坠的娇小身影上——林晚晚脸色惨白,倔强地咬着下唇,眼中是愤怒、恐惧和一丝绝望的茫然。

“温院判,你可算来了!”

柳如烟见到温子瑜,立刻急切地迎上一步,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焦灼,“你快给林姑娘看看!张太医方才诊脉,竟…竟诊出了滑象!事关重大,本宫不敢擅专,只得劳烦你这位院判大人亲自确认!”

她刻意强调了“滑象”二字,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温子瑜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色凝重如水,对林晚晚微微颔首:“林姑娘,事急从权,得罪了。” 他走到林晚晚身边,无视周围各色目光,沉稳地搭上了她的脉搏。

指尖触及肌肤的瞬间,温子瑜的心又是一沉。

他凝神屏息,调动毕生所学,仔细感受着指下那细微的搏动。

脉搏跳动的频率、力度、形态…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浮浅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滑象!但这滑象…绝不似正常妇人孕脉那般流利圆润,反而透着一股虚浮、躁动、被强行催逼出来的诡异感!

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扭曲了气血运行!

是药物!

而且是极其霸道的禁药!

温子瑜心中警铃狂响,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瞬间想起了太医院近几日异常消耗的几味药材!

柳家父女,果然动手了!而且手段如此卑劣阴狠!

“温院判,如何?” 柳如烟紧紧盯着温子瑜的脸色,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温子瑜眉头紧锁,刚想开口说明这脉象有异,绝非正常,很可能是药物所致——这正是破局的关键!

然而,就在他嘴唇微启的瞬间——

柳如烟那个先前跑去“请”温子瑜的心腹宫女,此刻又气喘吁吁、一脸“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她手里高高捧着一个沾满新鲜泥土、看起来极其不起眼的褐色小药瓶,仿佛捧着什么烫手山芋,声音尖利地喊道:

“娘娘!娘娘!不好了!奴婢…奴婢方才从太医院回来,经过揽月轩附近时,看到…看到有人在林姑娘耳房后面的花丛里鬼鬼祟祟地埋东西!奴婢觉得可疑,等那人走了就赶紧挖出来一看…是…是这个!”

她冲到柳如烟面前,将那个脏兮兮的药瓶呈上,动作夸张,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柳如烟“惊疑”地接过药瓶,拔开塞子,凑近闻了闻,立刻嫌恶地皱眉,仿佛被什么恶臭熏到了一般,她迅速将药瓶递给温子瑜,声音带着严厉:“温院判,你精通药理,快看看,这究竟是何物?竟有人敢在宫中私藏埋匿此等不明之物!”

温子瑜心知不妙,他接过药瓶,倒出里面几颗散发着怪异、刺鼻气味的黑色药丸。

他捻起一颗,凑近鼻端仔细辨别那独特的气味,又刮下一点粉末在指尖揉搓观察。

不过数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冰冷的了然!

这正是他之前发现消耗异常的那几味药材所能炼制的禁药之一!此药名为“乱香散”,药性霸道猛烈至极,能强行催动气血,短时间内在脉象上制造出类似滑脉的假象!

但其副作用极其可怕,轻则气血紊乱、经脉受损,重则可能导致气血逆乱、终身不育甚至危及性命!宫中早已明令禁止!

“这…这是…”

温子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愤怒,微微发颤。

“是什么?!温院判快说!”

柳如烟厉声追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势。

“此乃…”

温子瑜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刀般扫过柳如烟和张太医,一字一句,沉重无比地宣布,“禁药‘乱香散’!”

他举起那颗黑色药丸,声音响彻寂静的御花园,“此药药性至烈至邪!有…有伪造滑脉之奇效!然其伤身损元,后患无穷!乃宫中明令禁止之邪物!”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惊雷在众人头顶轰然炸响!

“伪造滑脉?!”

“禁药?!”

“乱香散?!”

“在林姑娘耳房后面发现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瞬间哗然!看向林晚晚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复杂,而是彻底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惊骇和唾弃!

仿佛她已是一个十恶不赦、肮脏不堪的罪人!

柳如烟猛地指向林晚晚,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也因为极致的“痛心”和“震怒”变得尖利扭曲:

“林晚晚!你好大的胆子!好深的心机!竟敢在宫中私藏如此阴毒禁药,伪造孕象!你…你究竟意欲何为?!是想混淆皇室血脉,欺君罔上?!还是…还是行那秽乱宫闱、祸乱后宫的勾当?!你眼中可还有宫规?!可还有陛下?!”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

甚至“埋藏地点”都指向了林晚晚的居所!环环相扣,逻辑严密,简直天衣无缝!

林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冤屈让她浑身冰冷僵硬,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她张了张嘴,想嘶喊,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阵阵发黑,柳如烟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张太医那虚伪的表情在视野里旋转、模糊。

【完了!彻底完了!】

【柳白莲!你好狠!好毒!】

【温太医…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死死缠住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最终窒息而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精心策划的“假孕秽乱”风波牢牢吸引,现场陷入一片混乱、震惊与唾弃的漩涡中心之际——

异变陡生!

一道凌厉到极致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御花园午后虚假的宁静!那声音尖锐、短促,带着刺骨的杀意和毁灭一切的决绝,如同死神挥下的镰刀,从众人头顶那座嶙峋假山的最高处,激射而下!

目标,赫然是站在人群稍外围、不知何时已闻讯悄然赶来、此刻正沉着脸、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注视着这场闹剧的——皇帝萧彻!

原来,这场针对林晚晚的构陷风波制造的巨大混乱和注意力转移,正是为了掩护这致命的一击!刺客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大梁的九五之尊!柳家父女的毒计,竟与这场刺杀形成了阴险的配合!

黑色的弩箭,快如黑色闪电!角度刁钻无比,直取萧彻毫无防备的后心!时机拿捏得精准到令人胆寒!

“陛下小心——!!!”

一直侍立在萧彻侧后方的小路子公公,第一个发现了那抹死亡的寒光!

他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那声音充满了绝望和肝胆俱裂的恐惧!

这声嘶吼如同炸雷,瞬间将所有人从“假孕风波”的震惊中惊醒!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

正沉浸在“胜利”快感中、指着林晚晚厉声斥责的柳如烟,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狼狈不堪地朝着旁边扑倒躲避!全然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

萧彻在听到小路子示警的瞬间,帝王的本能已让他做出了反应!他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身体肌肉瞬间绷紧,以一个极其迅猛利落的动作向侧后方急闪!

然而!

那支弩箭的速度实在太快!角度太过刁钻!更致命的是,柳如烟那惊恐扑倒的动作,无意识地、狠狠地撞在了萧彻闪避方向的侧后方!这一撞,力道不小,让萧彻原本流畅迅捷的闪避动作,硬生生地滞涩了那么致命的一刹那!

就是这电光火石、不足半息的迟滞!

那支淬着幽蓝毒芒、带着死神狞笑的弩箭,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就要狠狠钉入萧彻的肩胛要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道娇小的、穿着浅碧色宫女服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命运之手狠狠推了一把,又像是出于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猛地从斜刺里扑了出来!

她的位置,恰好就在弩箭轨迹的侧前方!

是林晚晚!

她离萧彻不远,正处于被众人唾弃、万念俱灰的绝望深渊。弩箭破空声、小路子的嘶吼、柳如烟的尖叫、众人的惊呼混杂在一起,如同惊雷在她混沌的脑中炸开!

在极度恐惧和一片空白的混乱中,她甚至没看清箭射向谁,只感觉被人群推搡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而在那意识模糊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那抹射向暴君的死亡寒光!

没有思考!

没有权衡!

没有替身的觉悟!

没有摆烂的念头!

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原始的冲动——不能让他死!

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暴君死了她这个“替身”也活不了,或许是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在驱使。她的身体,在她的大脑做出任何理性判断之前,就已经像离弦之箭般扑了出去!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那抹寒光与萧彻之间!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弩箭没有射中萧彻,而是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林晚晚挡过来的…左臂外侧!位置靠近肩头!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林晚晚所有的感官!

她只感觉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贯穿了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带得向后踉跄!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和黑暗吞噬!耳边只剩下自己那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和周围此起彼伏、更加惊恐混乱的尖叫声!

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她浅碧色的衣袖,也溅落了几滴在近在咫尺的、萧彻那玄黑色的龙袍下摆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眼夺目!

“晚晚——!!!”

温子瑜撕心裂肺的惊呼声,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刺破了混乱的喧嚣!

“抓刺客!!!保护陛下!!!”

小路子公公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狂怒和后怕,声音响彻云霄!

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出,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疯狂地扑向假山高处!

萧彻在弩箭射偏的瞬间,身体已经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稳住。帝王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锁定了刺客藏匿的大致方位,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然而,当他看清那道挡在自己身前、被弩箭射中、如同断翅的蝴蝶般无力倒下的娇小身影时——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那掌控一切的震怒、那对刺杀者的滔天杀意,瞬间凝固了!

时间,在萧彻的感知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按下了暂停键。

他看到了林晚晚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的小脸,看到了她因剧痛而扭曲的眉头和紧咬的下唇渗出的血丝。

他看到了她左臂上那个狰狞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刺目的鲜红浸透、扩散,如同最邪恶的诅咒之花在她身上绽放。

更让他灵魂震颤的是,在她倒下前,那双因为剧痛和极致恐惧而睁大的、清澈的、酷似顾清漪的眼眸里,倒映出的…只有他萧彻的身影!

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替身的卑微,没有沙雕的跳脱,甚至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最纯粹的、因他而起的、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一片茫然空白的…本能?

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如同地底岩浆般灼热滚烫又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情绪,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冲垮了萧彻引以为傲的、如同钢铁般冰冷的理智和帝王心术!

“林晚晚——!!!”

一声饱含着极致的震惊、滔天的暴怒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恐慌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悲鸣,从他喉间猛地迸发出来!那声音里的狂暴和失控,震得周围所有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宫人肝胆俱裂,几欲昏厥!

萧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在温子瑜目眦欲裂扑过来的前一瞬,猛地将倒下的林晚晚拦腰抱起!

怀中的人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让他手臂发颤。

她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毒素的侵袭而微微颤抖着,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液迅速染红了他玄黑龙袍的袖口和前襟。

那抹刺眼粘稠的、属于她的红,如同世间最猛烈的毒药,瞬间灼烧了他的神经,点燃了他心中那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惧”的火焰!

“温子瑜!”

萧彻的声音如同九幽地狱刮来的寒风,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帝王意志,“救她!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她若有事,整个太医院——陪葬!”

温子瑜被萧彻那从未有过的恐怖眼神和话语惊得心脏骤停,但他此刻顾不上恐惧,所有的医者本能都集中在林晚晚身上。

他立刻上前,飞快地检查伤口和她的状态,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陛下!箭上有剧毒!毒性已随血脉蔓延!必须立刻拔箭清创,阻断毒性,配制解药!刻不容缓!请移步就近殿宇!”

“去勤政殿偏殿!”

萧彻想也不想,抱着林晚晚,转身就朝着勤政殿的方向狂奔而去!那速度,快得如同掠过地面的黑色闪电!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怖低气压和狂暴杀意,让沿途所有试图行礼或避让的宫人惊恐地直接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感觉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狂风从身边刮过。

柳如烟狼狈地瘫软在冰冷的地砖上,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华丽的宫装沾满了尘土。

她呆呆地看着萧彻抱着林晚晚绝尘而去的、那从未有过的失态和决绝背影,看着他龙袍上刺目的血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嫉妒、疯狂的怨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让她浑身冰冷的恐惧!

【怎么会这样?!那个贱婢…那个该死的贱婢…她竟然…她竟然敢…陛下他…他怎么会…】

【完了…事情…彻底失控了…】

勤政殿偏殿,肃穆而安静,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

此刻,这份宁静被彻底打破。

林晚晚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紧挨着御书房、专供皇帝临时休憩的软榻上。

人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和迅猛的毒素陷入半昏迷状态,小脸惨白如金纸,毫无生气,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细若游丝的痛苦呻吟。

她左臂的伤口处,暗红色的血液仍在缓慢地渗出,浸透了临时用来按压的布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那是毒药的味道。

温子瑜迅速打开药箱,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他剪开林晚晚左臂的衣袖,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

黑色的弩箭深深扎在手臂外侧靠近肩头的位置,箭头完全没入,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并且这种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向四周扩散!

“陛下,箭毒极其猛烈霸道!已随血脉深入!必须立刻拔除,阻止其继续蔓延心脉!迟则危矣!”

温子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飞快地取出银针,在伤口上方几处大穴精准刺下,暂时减缓血脉流通。

“拔!”

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又像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凶兽。

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支黑色的弩箭和林晚晚痛苦的小脸上,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然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他周身散发的恐怖威压,让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包括几个被临时叫来打下手的太监,全都面无人色,屏住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连温子瑜都感觉背脊发寒,动作更加谨慎。

温子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稳住微微颤抖的手。他取出一块干净的软木塞递给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太监:“咬着!”

然后,他一手稳稳按住林晚晚的上臂,一手握住箭杆,眼神一厉,手法稳、准、狠地用力一拔!

“呃——!”

一声压抑的、短促到极致的痛呼从林晚晚喉咙里挤出,即使在半昏迷中,她的身体也猛地向上弓起,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带着浓重腥气和诡异甜味的黑血随着拔出的箭头喷溅而出!

萧彻的身体,在听到那声痛苦呜咽的瞬间,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地绷紧了一下,仿佛那支箭也同时扎在了他的心上。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更加虬结。

温子瑜顾不上擦拭溅到脸上的血点,迅速用烈酒冲洗伤口,手法利落地剜去明显发黑坏死的腐肉,剧烈的疼痛让林晚晚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不住颤抖。

温子瑜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但他眼神专注,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清理完创口,他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用数种珍贵解毒药材调配的深绿色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层层加压包扎。

同时,他撬开林晚晚的牙关,将一颗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朱红色解毒丸用水送服下去。

整个过程,萧彻如同一尊冰冷沉默的煞神,一动不动地守在榻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子瑜的每一个动作,盯着林晚晚每一次痛苦的颤抖,那无形的威压让殿内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成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偏殿内只剩下林晚晚痛苦的呼吸声、温子瑜偶尔下达指令的低沉声音以及宫人们压抑到极致的脚步声。

温子瑜几乎调动了毕生所学和药箱里最珍贵的药材。他不断地给林晚晚诊脉,观察她的瞳孔、面色、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用药。

内服的解毒汤药一剂剂灌下去,外敷的药膏也更换了数次。他额头的汗水擦了又冒,官袍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终于,在耗费了无数心神和珍稀药材之后,伤口处那不断扩散的紫黑色如同遇到了克星,开始极其缓慢地褪去。

林晚晚那急促而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开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感终于消失了。

她陷入了深度昏睡,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温子瑜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声音带着疲惫却清晰的回禀:“陛下,万幸!箭头入肉虽深,但未伤及筋骨要害。毒性…已被暂时压制住了!暂无性命之忧!”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失血颇多,元气大伤,余毒亦需时间慢慢拔除清除,至少需静养月余。期间需精心照料,防止伤口溃烂发热。”

萧彻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听到“暂无性命之忧”这六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那股几乎要摧毁一切的狂暴戾气,似乎也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如同靠近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低头凝视着昏睡中的林晚晚。

她的小脸依旧毫无血色,在明黄的宫灯光线下,脆弱得像初冬的薄冰。

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掩了那双总是灵动或狡黠的眼睛。

嘴唇因为失血和脱水而干涩起皮,褪去了平日里的鲜活色彩。

此刻的她,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仿佛一碰就会碎掉。那层平日里或沙雕或谨慎的伪装被彻底剥去,只剩下最本真的脆弱。

萧彻的目光,从她苍白安静的脸庞,缓缓移向她左臂上包裹着的、厚厚的、刺目的白色纱布。

那抹白色,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的眼底,不断提醒着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毫不犹豫扑出来的娇小身影,那喷溅而出的、属于她的鲜血……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扑出来?】

【她不是整日只想着“专业摆烂”、“混吃等死”和惦记着温子瑜的点心吗?】

【她不是…一直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无关紧要、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工具”吗?一个…顾清漪的拙劣模仿品吗?】

【一个工具,怎会…怎会用命去挡箭?】

一种极其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坚硬冰冷外壳彻底冲垮的情绪,在他沉寂多年的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翻腾!

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对刺客和幕后黑手滔天的愤怒?

还是…一种被强行打破某种根深蒂固认知后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悸动?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的几缕碎发。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沉睡,又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脆弱生命的真实存在。

温子瑜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惊涛骇浪比刚才抢救时更加汹涌!

陛下他…何时对任何人有过如此…近乎温柔的动作?

这简直颠覆了他对这位冷酷帝王的认知!

就在这时,深度昏迷中的林晚晚,似乎感觉到了额头上那微凉而陌生的触碰,无意识地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含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呢喃。

萧彻和温子瑜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只听到她微弱地、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近乎执念地嘟囔着:

“…红…红烧肉…”

“…好…好饿…想吃…”

萧彻:“…………”

温子瑜:“…………”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一丝荒诞的滑稽。

萧彻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那张在生死边缘挣扎回来、昏迷中还惦记着红烧肉的小脸,再看看自己刚刚拂过她额头、此刻还停留在半空的手指,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面翻涌着震惊、困惑、一丝残留的戾气,以及一种被这巨大反差冲击得近乎茫然的情绪。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手,背到身后。

然而,那指尖上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汗湿的触感,却如同滚烫的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他再次看向昏睡的林晚晚,目光深沉难辨,如同幽邃的寒潭。

【替身?工具?】

【一个会为了温子瑜的点心拼命讨好、会在生死关头出于本能扑出来挡箭、昏迷中还念念不忘红烧肉的…工具?】

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强烈困惑和探究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坚冰般的心湖下悄然滋生。

他第一次,对这个被他强行定义、强行带入宫廷、强行当作“替身”使用的小丫头,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好奇。

温子瑜看着陛下那变幻莫测、最终归于深沉难测的脸色,又看看昏睡中还无意识地吧唧着嘴、仿佛在梦里正大快朵颐品尝红烧肉的林晚晚,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种强烈的、近乎笃定的预感

有些界限,在那一箭贯穿她手臂的瞬间;

有些认知,在他抱着她狂奔、咆哮着要整个太医院陪葬的刹那;

有些东西,在她昏迷中惦记着红烧肉的荒诞呓语里…

已经彻底地、不可逆转地…不一样了。

平静的表象之下,深宫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