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股权协议签署后,陈清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依旧被软禁在浅水湾的顶层公寓里,像一件被珍藏起来、却不见天日的古董。

江枕鸿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但两人之间依旧隔着冰封的沉默。他有时会带一些昂贵的珠宝或者高定礼服回来,随意地放在沙发上,仿佛只是完成某种例行公事。陈清辞看也不看,那些璀璨夺目的东西,在她眼里,与囚笼的铁栏并无区别。

她开始长时间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维多利亚港的日升月落,云卷云舒。身体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灵魂似乎也日渐枯萎。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浅,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明亮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这天傍晚,江枕鸿难得在日落前就回到了公寓。他穿着一身更为正式的深色西装,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出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蜷在沙发里、抱膝望着窗外的陈清辞。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过于尖削的下巴和单薄的肩膀,那身影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光影里。

江枕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晚上回老宅吃饭。”他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换身衣服,准备一下。”

陈清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回江家老宅?那个她只闻其名、却从未被允许踏入的地方?那个代表着压抑、冷漠和他所有不堪过往的根源?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以什么身份?”

她的问题很简单,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某种隐秘的痛处。

江枕鸿的眸色沉了沉,语气冷了几分:“你不需要知道。换上衣服,跟我走。”

他指了指沙发上不知何时送来的一套香奈儿套装,款式优雅端庄,却透着一股刻板的拘谨,完全不是陈清辞往日的风格。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规范。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她需要扮演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温顺得体的角色。

陈清辞没有再问,也没有反抗。她默默地起身,拿起那套衣服,走进了衣帽间。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江枕鸿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讲电话。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合身的套装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形,端庄的款式掩盖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女明星的明艳,让她看起来像一個被精心打扮、却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江枕鸿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他挂断电话,淡淡道:“走吧。”

车子驶向半山,那片香港顶级富豪聚集的区域。江家老宅是一栋依山而建的白色巨宅,带着殖民时期的风格,庄重,威严,却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踏入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陈清辞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佣人恭敬地垂首站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而压抑的气息。

餐厅里,长长的红木餐桌已经布置妥当。主位上坐着江枕鸿的父亲江震霆,他穿着中式褂衫,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不怒自威。旁边是他的继母,也就是江慕辰的生母,一位保养得宜、气质温婉,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贵妇。江慕辰也已经到了,坐在下首,看到他们进来,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爸,柳姨。”江枕鸿语气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拉开一把椅子,示意陈清辞坐下。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归属意味。

陈清辞能感觉到,在她踏入餐厅的瞬间,几道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江震霆的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冷漠,柳姨的笑容则像是精心计算过的面具,客气而疏离。江慕辰的目光则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位就是陈小姐吧?”柳姨率先开口,声音温柔,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果然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听说最近在休息?也是,做你们这行,是挺辛苦的。”

话语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暗藏机锋,刻意强调着她“戏子”的身份与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

陈清辞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江枕鸿仿佛没有听出话中的意味,神色如常地替她回应:“她最近身体不太舒服,需要静养。”

江震霆冷哼一声,没有看陈清辞,目光直接落在江枕鸿身上,带着不满:“身体不舒服就好好在家待着,带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乱?”

这话极其不客气,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陈清辞的脸。

陈清辞的脸色白了白,指尖掐得更紧。

江枕鸿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反击:“我的女人,带来吃顿家常便饭,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这个家,我已经做不了主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餐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

江震霆的脸色沉了下来,似乎想发作,却被柳姨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柳姨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枕鸿难得带人回来吃饭,说这些做什么。来,陈小姐,尝尝这道汤,是家里厨师最拿手的。”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除了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柳姨偶尔刻意找话题的客套,几乎没有人说话。江震霆始终沉着脸,江枕鸿面无表情,江慕辰则安静地吃着饭,仿佛置身事外。

陈清辞食不知味,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陈列出来供人评头论足的物品,承受着各种或明或暗的打量和轻视。

饭后,佣人送上茶点和水果。江震霆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到江枕鸿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家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他直接切入主题,不再掩饰今晚这顿饭的真正目的,“林先生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你和薇薇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林薇!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在陈清辞耳边炸响。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原来如此。所谓的家宴,不过是一场逼宫。用她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来逼迫江枕鸿就范,接受家族安排的联姻。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枕鸿。

江枕鸿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仿佛谈论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交代?”他轻笑一声,将那颗晶莹的葡萄放入口中,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讽,“我需要向林家交代什么?”

“江枕鸿!”江震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作响,显然动了真怒,“你别给我装糊涂!你和这个女明星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林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我告诉你,你和薇薇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由不得你胡来!”

面对父亲的暴怒,江枕鸿终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身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陈清辞身上。

然后,他做了一個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揽住了陈清辞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强硬。

陈清辞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爸,”江枕鸿看着江震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清辞,那眼神深邃难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带清辞回来,不是来征求你们同意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餐厅里,“而是来通知你们——”

“她,陈清辞,将会是我江枕鸿,唯一的,江太太。”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餐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江震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柳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江慕辰推眼镜的动作顿在半空。

而陈清辞,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身边这个语出惊人的男人。

唯一的……江太太?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在她被他像囚犯一样关在这里之后,他竟然当着所有轻视她、排斥他家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这到底是他对抗家族的另一種手段和利用,还是……

不等她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回过神来,江枕鸿已经揽着她站起身,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冷淡地丢下一句: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不顾身后江震霆暴怒的吼声和柳姨试图挽留的声音,强行带着浑浑噩噩的陈清辞,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豪宅。

坐进车里,陈清辞依旧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山景,脑子里一片混乱。

江枕鸿……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在私下里对她冷酷无情,利用她,伤害她,却又可以在他的家人面前,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维护她,甚至许下“唯一的江太太”这样的承诺?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一场更大棋局的一部分?

而她,在这场棋局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车厢内一片沉寂。

江枕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和莫测。

陈清辞看着他的侧影,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那不是温暖,也不是希望。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恐惧、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小悸动的……暗流。

这场家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似乎很快恢复了平静,实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将所有人都卷入更深的迷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