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陈默像个幽灵般在城市的阴影里游荡。右手断指的伤口在发炎,低烧持续不断,但他顾不上了。他用左手翻遍了出租屋每一个角落,搜刮出所有可能换钱的东西——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几件稍微体面点的冬衣,甚至是他和林晚的结婚对戒。当他把那枚素圈金戒指放进典当行冰冷的托盘时,店员淡漠的眼神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所有东西加起来,换回了一千二百块。对于八万七的债务来说,杯水车薪。
他知道赵九龙的手段。三天期限一到,来的就不会是短信了。
第三天傍晚,他揣着那一千二百块,走进了城南一片待拆迁的棚户区。这里污水横流,违章建筑层层叠叠,空气中混杂着腐烂食物和劣质燃料的味道。根据他过去在赌场厮混时听到的零星信息,这里隐藏着一个比“金沙”更底层、也更混乱的地下赌窝。
他要找的,不是翻本的机会,而是一条缝,一条能让他这条贱命钻进去,苟延残喘,甚至可能找到反击机会的缝隙。
七拐八绕,在一个挂着“废品回收”破烂招牌的铁皮房前,他停了下来。门口蹲着个精瘦的年轻人,叼着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虽然这里几乎没什么人过往。
“找谁?”年轻人声音沙哑。
“浩哥介绍来的。”陈默报出张浩的名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与此地有点关联的名字。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尽管心脏在肋骨下狂跳。
年轻人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没多问,朝里面努了努嘴。
推开沉重的铁皮门,一股热浪混杂着浓烈的烟味、汗臭和一种廉价香薰都压不住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不大,灯光昏暗,烟雾缭绕。几张简陋的桌子拼在一起,围满了人。玩的是最简单的押大小,骰盅摇晃的声音,赌徒们亢奋或沮丧的吼叫,筹码(这里用的是更简陋的塑料片)碰撞的哗啦声,构成一种原始而躁动的交响。
这里的人,眼神大多浑浊,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和过度刺激后的麻木与贪婪。穿着廉价,神情要么极度紧张,要么是输光后的死寂。与“金沙”那种披着华丽外衣的销金窟不同,这里赤裸裸地展示着赌博最丑陋的形态。
陈默没有立刻下注。他缩在角落,用左手摸出皱巴巴的钞票,换了一小摞塑料筹码。然后,他开始观察。
他看摇骰子的荷官,一个脸上带疤的中年男人,手法粗糙,但眼神锐利,时刻扫视着赌客。
他看那些赌徒,看他们下注时的犹豫和狠厉,看他们赢钱时的狂喜和输钱时的诅咒。
他看这个场子的运作,看放风的人,看维持秩序的打手(这里叫“看场的”),看那个坐在最里面一张小桌子后面,似乎一直在算账的、穿着旧夹克的中年男人——他猜,那可能就是这里的头儿。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独坐在角落喝酒的男人身上。那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油腻,穿着不合时宜的皮夹克,眼神与其他赌徒不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偶尔扫过赌台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能看穿骰盅。
陈默注意到,这人几乎不下注,但每次下注,金额不大,却总能赢。而且,他下注的位置很刁钻,似乎总能避开大多数人跟风。
这是个高手。或者说,是个老千。
陈默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在“金沙”被栽赃陷害的经历让他对“老千”二字有着本能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左手心里那几枚廉价的塑料筹码,走了过去。他在那男人旁边的空位坐下,要了杯最便宜的啤酒。
男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喝着自己的酒。
陈默也没开口。他只是看着赌台,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这个男人。
一局结束,男人又小赢了一笔。他拿起赢来的筹码,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手怎么了?”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没看陈默,像是在自言自语。
陈默身体一僵。他缠着纱布的右手一直刻意缩在袖子里。
“不小心……弄伤了。”他含糊道。
男人嗤笑一声,终于转过头,正眼看他。那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能剥开他故作镇定的外壳。“在‘金沙’弄伤的吧?赵九龙的地盘,规矩大,手也黑。”
陈默瞳孔微缩。他没料到这人一眼就看穿了来源。
男人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小子,别打量了。你这点道行,在这里混,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陈默握紧了左手,指甲掐进掌心。“我没想混。我只想……活下去。”
“活下去?”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这里,想活下去,要么有钱,要么有本事。你有哪样?”
陈默沉默。他两样都没有。
男人凑近了些,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烟草味传来。“看你还有点机灵劲,不像那些彻底烂掉的赌鬼。给你指条明路。”
他压低声音:“这个场子,是‘黑皮’看的。看见里面算账那个没?就是他。他背后还有人,不过不常来。这里玩法糙,漏洞多。但你想在这里捞偏门,得懂规矩,还得有人罩。”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默空荡荡的钱袋和受伤的手。
“想学点真东西,明天晚上,老街‘旺记’茶餐厅,下午三点。”
说完,男人不再看他,仰头喝干杯中残酒,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融入了昏暗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陈默独自坐在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黑皮”……
“旺记”茶餐厅……
真东西……
他知道,这可能是另一个陷阱,另一个深渊。
但他有得选吗?
赵九龙的通牒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林晚和瑶瑶的背影刻在脑子里。
口袋里的钱,连付下个月的房租都不够。
他抬起左手,看着那几枚代表着他全部身家的塑料筹码,又想起掉在出租屋墙角的那一枚一块钱硬币。
他端起那杯劣质啤酒,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然后,他站起身,将手里所有的筹码,押在了“大”上。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他赢了。不多,但足够他吃几顿饱饭,撑过今晚。
他没有继续,拿起赢来的筹码,转身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下赌窝。
走出铁皮房,夜晚清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棚户区的灯火在他身后明灭,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明天下午三点,老街“旺记”。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从他捡起那枚硬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夜色更深了。
他的脚步,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踩出孤独而坚定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