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下室,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阿鬼依旧坐在八仙桌旁,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着几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边缘泛着暗哑光泽的筹码。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
“东西送到了?”
“嗯。”阿七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桌边,看着阿鬼擦拭筹码的动作,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对待赌具,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阿鬼放下最后一枚筹码,抬起眼皮,目光在阿七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他平静外表下那细微的波澜,但什么也没问。他站起身,走到那个木箱子前,这次没有拿扑克牌,而是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紫檀木制成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衬着黑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副扑克牌。这副牌与之前见过的都不同,牌背是极其繁复华丽的暗金色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摸上去质地温润,带着一种奇特的弹性,显然造价不菲。
“这副牌,叫‘镜花’。”阿鬼将盒子推到阿七面前,“从今天起,你学‘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阿七重复着这个充满禅意却又透着虚幻的名字。
“之前的‘扶乩手’、‘袖里乾坤’,是利用角度、速度和掩护欺骗视觉和注意力,属于‘技’的范畴。”阿鬼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镜花水月’,是‘境’。”
他拿起一张“镜花”,手指轻轻一弹,牌身发出一种清脆又带着些许绵韧的回响。“真正的千术高手,不仅要控制自己的手,更要控制牌桌的‘势’,引导对手的‘心’。‘镜花水月’,就是制造幻觉的功夫。让你想让他们看到的牌,出现在他们‘认为’应该出现的位置;让你想让他们做出的决定,成为他们‘以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阿七凝神静听,他感觉阿鬼正在将他带入一个更深奥、也更危险的领域。
阿鬼开始演示。他没有用很快的手法,甚至动作有些慢。他将几张牌在绿绒布上随意摆放,然后开始洗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他让阿七盯着某一张特定的牌,比如红心A。
阿七死死盯着。牌在阿鬼手中穿插、交错,令人眼花缭乱。但奇怪的是,无论阿鬼怎么洗,那张红心A似乎总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牌堆的关键位置,引导着阿七的视线和预判。
“你觉得它会在哪里?”阿鬼突然停下,问道。
阿七凭借刚才的视觉残留和直觉,指向牌堆中间偏上的位置。
阿鬼笑了笑,将那张牌抽出来——果然是红心A。
“再来。”阿鬼再次洗牌,这次速度更慢。阿七集中精神,试图不被那诡异的节奏带偏,但那张被关注的方块K,依旧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清晰的运动轨迹。
他再次指出位置。翻开,正确。
“这……你是怎么做到的?”阿七忍不住问。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手法快慢能解释的了。
“节奏,眼神,语言,甚至你的呼吸……都可以成为引导的工具。”阿鬼放下牌,“我洗牌时,手指施加的力度微有不同,牌与牌摩擦的声音便有细微差异,这些都在潜意识里影响你的判断。我的目光偶尔的停留,我洗牌时特定的韵律,都在向你传递信息。‘镜花水月’,就是构建一个看似真实,实则由你主导的‘场’。”
他看着阿七,眼神深邃:“要学这个,你先要忘掉之前学的那些‘技’。忘掉你是在‘出千’,你要相信自己就是运气本身,你就是牌局的主宰。你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要为这个‘场’服务。”
接下来的训练,与之前截然不同。阿鬼不再苛求他手法的极致速度或隐蔽性,而是要求他练习洗牌时的节奏感,要求他控制自己的眼神——何时该专注,何时该游离,何时该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或自信。甚至要求他练习不同的笑声、叹息声,练习如何在牌桌上说一些看似无意、实则能影响对手心态的“废话”。
阿七起初很不适应。他觉得这些太过虚无缥缈,远不如“袖里乾坤”那样实在。他在练习控制眼神和表情时,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
“假!”阿鬼毫不留情地批评,“你的眼神里有算计,没有‘信’。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就是运气好,别人怎么会信?你的表情有刻意,没有‘真’。重新来!”
阿七只能一次次地尝试,努力寻找那种“入戏”的感觉。他对着地下室里唯一一面模糊的旧镜子练习,观察自己眼神的变化,调整嘴角的弧度。他回忆自己最初在“金沙”赢钱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略带矜持的喜悦;回忆输光时,那种强作镇定下的焦虑和不服。
他将这些真实的情绪提炼出来,加以控制和运用。
同时,他也开始用那副“镜花”牌进行实战模拟。阿鬼扮演不同的对手——贪婪的、谨慎的、暴躁的、多疑的。阿七需要在洗牌、发牌、下注的整个过程中,运用刚刚学到的“境”,去引导阿鬼的判断。
失败是家常便饭。他经常因为一个眼神不到位,或者一句话时机不对,就被阿鬼看穿意图,导致“布局”失败。
“你的呼吸乱了,在他下大注的时候,你下意识地屏息了零点五秒,这暴露了你的紧张。”
“你刚才洗牌时,第三遍循环的节奏比前两遍快了百分之一,这说明你在刻意控制,不够自然。”
“你夸他牌打得好时,尾音稍微上扬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会引起警惕。”
阿鬼的点评精准到苛刻,将阿七每一个微小的失误都放大在聚光灯下。
阿七没有气馁。他知道,这或许是通向更高境界的必经之路。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阿鬼传授的一切,并在无数次的失败中,一点点地调整、改进。
渐渐地,他洗牌的动作不再仅仅是熟练,而是开始带上了一种独特的韵味。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邃。他在牌桌上的言谈举止,也愈发显得自然而不逾矩。
他尚未真正掌握“镜花水月”,但他已经触摸到了那层境界的边缘。他开始明白,千术的极致,或许真的不是技术的堆砌,而是一种对人心的绝对掌控,一种将虚假演绎成真实的……艺术。
昏暗的灯光下,阿七手持“镜花”,眼神平静如水,洗牌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镜中花,水中月。
虚幻,却又真实地影响着现实。
这条路,他越走越深,也越走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