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阿七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部分依旧是在地下室里,进行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千术锤炼。“镜花水月”的境界玄奥,进展缓慢,阿鬼也不催促,只是在他明显走入歧途时,用只言片语将他拉回正轨。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反复打磨“袖里乾坤”和“扶乩手”,阿鬼要求他将这些基础手法练到“肌肉本能”的程度,即使在睡梦中,左手也能精准无误地完成一套偷梁换柱。
而另一部分,则是跟随阿鬼,如同幽灵般游荡在城市各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观摩形形色色的“局”。他们不再局限于“雅叙”对面那家茶楼,阿鬼似乎对这个城市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场所都了如指掌。
阿七见识了在看似普通的社区棋牌室里,用特制麻将牌进行的、金额惊人的杀猪盘;见识了在豪华游轮的地下舱室,利用精密电子设备干扰骰盅结果的骗局;也见识了在私人会所里,针对特定目标,结合了美人计、酒精和药物,环环相扣的心理陷阱。
他就像一个冷静的医学生,在阿鬼这个经验丰富的导师带领下,解剖着一具具名为“贪婪”和“愚蠢”的尸体。他看到了太多和周老板一样,甚至更惨的人。有人一夜之间输掉了祖辈积累的产业,有人被迫签下高利贷协议,从此沦为牵线木偶,更有人因为无法承受巨债,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从高楼一跃而下,化作社会新闻版面上几行冰冷的铅字。
每一次观摩,都像是在他心头的火焰上添了一把柴。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会涌起不切实际的“侠客”冲动。阿鬼的话像淬火的冰水,浇灭了他那些无用的同情。他学会了用更冷酷的目光去分析局中的每一个环节,去揣摩设局者的心思,去预判入局者的反应。他开始在脑海中模拟,如果自己是设局者,会如何完善细节;如果自己是破局者,又该如何寻找那稍纵即逝的漏洞。
阿鬼偶尔会考他。
“刚才那局,关键点在哪里?”
“如果让你来设这个局,你会怎么安排那个发牌的女孩?”
“刘文涛在周老板下最后重注前,说的那句话,用意是什么?”
阿七的回答从一开始的稚嫩和片面,逐渐变得精准、老辣。他甚至开始能举一反三,指出某些局中存在的、连阿鬼都未曾点破的潜在风险。
阿鬼对此不置可否,但阿七能感觉到,那双浑浊眼眸深处,审视的目光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这天,阿鬼没有带他出去,而是将他叫到八仙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折叠起来的城区地图,纸质泛黄,边缘磨损。
“看看这个。”阿鬼将地图推到他面前。
阿七展开地图。这是一张老式的城市详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圈点和连线。三角形可能代表赌场或赌窝,方形代表当铺或放贷点,圆形代表茶馆、酒店这类可能用于设局的场所。连线则标注了人员流动、资金流向甚至是一些模糊的势力范围。
其中,位于城市中心偏南的一个区域,被用醒目的红色重重圈出,旁边用繁体字标注着“金沙”二字。以“金沙”为中心,延伸出数条粗壮的红色线条,连接着许多其他标记,如同蛛网的核心。
“这是……”阿七瞳孔微缩。这张地图,像是一张黑暗世界的活点地图,直观地展示了以赵九龙为首的赌博帝国,其触角延伸得有多广、多深。
“以前的旧东西了,有些信息可能过时,但大致脉络没变。”阿鬼用手指点了点“金沙”那个红圈,“赵九龙起家的地方,也是他的老巢。VIP室在顶楼,守卫森严,进出都需要特殊门禁。他本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
阿七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红圈,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栋灯火辉煌的建筑物,看到那个坐在顶层豪华办公室里,掌控着无数人命运的男人。
“你想动他,”阿鬼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光靠小打小闹的千术,或者破坏他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局,就像用石子去打大象,不痛不痒。”
阿七抬头看向阿鬼,等待着他的下文。
阿鬼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那些与“金沙”相连的红色线条,最终停在了城北棚户区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用蓝色铅笔标注的、小小的三角形。
“这里,‘老西关’,黑皮的地盘。还记得马有财那张欠条吗?”阿鬼看着阿七,“黑皮和赵九龙,不是一条心。早年有过节,后来表面和解,但暗地里互相使绊子。赵九龙一直想吞掉城北这块肥肉,黑皮则死死守着,两边摩擦不断。”
阿七立刻明白了阿鬼的意图。“鹬蚌相争?”
“还不够。”阿鬼摇头,“需要一把火,一把能烧穿那层虚伪和平的火。这把火,要够旺,也要够‘巧’。”
他收起地图,目光重新落在阿七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送上战场的兵器。
“你现在的本事,对付一般的赌徒绰绰有余。但要做点‘大事’,还缺最后一块磨刀石。”
“磨刀石?”阿七隐隐猜到了什么。
“黑皮手下,有个叫‘疯狗’的看场,嗜赌如命,技术糙,但手黑,而且对黑皮忠心耿耿。”阿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血腥味,“他最近在‘老西关’很跳,赢了些钱,气焰嚣张。你去,在他最得意的局上,赢光他。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用最擅长的方式……阿七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赢钱,是要用千术,狠狠地羞辱“疯狗”,激怒他,将矛盾直接引向黑皮与赵九龙之间那根敏感的神经。
“这会很危险。”阿七陈述事实。在对方的地盘,动对方的核心手下,无异于虎口拔牙。
“怕了?”阿鬼挑眉。
阿七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老西关’最里面那张台,‘疯狗’会在。”阿鬼站起身,“这是你的投名状,也是你的磨刀石。磨利了,我们才有资格,去碰赵九龙那块硬骨头。”
阿七没有再多问。他走到墙角,拿起那副练习用的普通扑克牌,左手自然而然地开始洗牌,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磨刀石吗?
很好。
他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现在,正好用来试试,这把被仇恨和黑暗淬炼出的刀,到底有多锋利。
灯光下,他的侧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