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最初是令人窒息的不适。眼睛徒劳地睁大,试图捕捉哪怕一丝微光,却只有纯粹的黑。耳朵变得异常敏感,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能听到阿鬼在房间另一头平稳悠长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老鼠在墙角啃噬什么的细微窸窣。
阿七盘膝坐在冰冷的地上,那副“墨影”摊开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只能用手去感知它们的存在。指尖下的牌,不再是视觉意义上的黑色,而是变成了触觉的集合体——冰凉、光滑、带着细微的、独一无二的“个性”。
他重新开始。这一次,没有视觉干扰,世界只剩下触觉。他必须完全信赖他的手指。
他拿起第一张牌,用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极其轻柔、缓慢地抚过牌面,感受那几乎不存在的“滞涩感”或弹性差异。然后是边缘,用指甲缘极其小心地刮过,寻找那比发丝还细微的磨损或卷曲。他甚至将牌轻轻放在耳边,用手指弹动牌角,聆听那极其微弱的、因内部密度或微小损伤而产生的声波差异——这听起来近乎荒诞,但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任何一丝差异都被放大了。
这是一个缓慢到极致的过程,需要惊人的耐心和专注。失败是常态。他经常摸了几十张牌,却感觉它们毫无区别,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
“心不定,则手不准。”阿鬼的声音偶尔会从黑暗中传来,不高,却像锤子敲打在他心神摇曳的节点上。“你的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触摸的机会。”
阿七咬紧牙关,将翻涌的焦躁强行压下。他想起赵九龙冰冷的眼神,想起断指之痛,想起林晚决绝的背影。这些记忆像鞭子,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不再急于求成,只是纯粹地去“感受”。他将每一张牌都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用心去“聆听”它们无声的诉说。
一天,两天……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
他的指尖因为过度使用和细微摩擦,变得红肿、敏感,甚至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薄茧。痛感是持续的,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伴随成长的痛苦。
渐渐地,变化发生了。
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触感差异,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哪张牌左下角有独特的“软点”,哪张牌右上边缘有几乎无法感知的“硬棱”,哪张牌整体重量略轻,哪张牌在特定频率的弹动下会发出更“闷”的声音……这些特征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变成了确切的、可以凭本能反应辨识的“标记”。
他的速度开始提升。从最初摸完一副牌需要几个小时,且错误百出,到后来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基本准确区分,再到后来,只需要几分钟,他就能通过快速触摸关键部位,大致判断出牌的类别(数字牌、花牌、Ace、大小王)。
阿鬼开始给他增加难度。
“找出所有红桃花色的牌。”黑暗中,阿鬼命令。
阿七的手指在牌堆中飞速掠过。他不需要知道具体点数,只需要辨识出属于“红桃”那一组牌的独特触感特征——这是阿鬼提前让他记忆好的,红桃组的牌,因为印刷批次或纸质本身的微小差异,被他感知为具有某种共同的“温润”感,与黑桃的“冷硬”、梅花的“涩滞”、方块的“轻脆”不同。
他的手指像探针,快速甄别。很快,十三张红桃牌被抽了出来,放在一边。
“混合洗牌,找出方块A。”阿鬼的声音毫无波澜。
阿七将牌重新洗乱,手指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牌堆中扫描。片刻,他精准地抽出了那张他标记为“方块A”的牌——它的特征是牌面中段有一条极其细微的、只有用特定力度刮过才能感觉到的“隐线”。
“速度太慢。”阿鬼却不满,“再来!你的手指不是在抚摸情人,是在战场上索敌!要快!准!狠!”
训练强度不断提升。黑暗中,阿七的手指舞动得越来越快,失误也越来越少。他的触觉被磨砺得如同刀锋,他的精神在持续的高压专注下,变得坚韧如钢。
不知过了多少个黑暗的轮回,阿七感觉自己仿佛已经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他的视觉似乎退化了,但他的触觉世界却变得无比广阔而清晰。
这天,阿鬼没有发出指令。
黑暗中,阿七听到他起身,走到八仙桌旁。然后,是洗牌的声音。不是一副,是两副,甚至三副“墨影”混合在一起洗牌的声音。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三副‘墨影’,混合。”阿鬼的声音响起,“找出我最初给你的那副牌里,所有Ace和大小王。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难度陡然飙升。三副牌,一百六十二张,外观、触感极其相似,要从其中准确找出指定的六张牌!
阿七没有犹豫。他走到桌边,触摸到那厚厚一叠冰冷的牌。
他的左手覆盖上去,手指如同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和思维,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虽然黑暗中看不见)的速度和精准度,在牌堆中飞速翻动、触摸、甄别。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处理着指尖传来的海量信息,与记忆库中的触感标记进行比对。
黑暗中,只有纸张飞速翻动的“唰唰”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他停了下来。将六张牌推到阿鬼面前。
黑暗中,传来阿鬼拿起牌,用手指细细触摸的声音。
良久,寂静被打破。
“错了。”阿鬼说。
阿七的心猛地一沉。
“错了一张。”阿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把梅花A,当成了黑桃A。它们边缘的磨损感太像了,但你忽略了黑桃A右下角那个几乎不存在的、针尖大小的凹点。”
阿七默然。他记得那个凹点,但在高速甄别中,他忽略了。
“但是,”阿鬼话锋一转,“速度,够了。”
话音刚落, “啪”一声轻响,昏黄的白炽灯再次亮起。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阿七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他看见阿鬼站在桌旁,手里拿着那六张牌,正看着他。阿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丝。
“盲弈这一关,你算是过了。”阿鬼将牌丢回桌上,“从现在起,你的手,就是你的眼睛。在需要的时候,它可以比眼睛更可靠。”
阿七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甚至有些丑陋的左手。就是这只手,在绝对的黑暗中,为他劈开了一条生路。
他抬起头,看向阿鬼。
“接下来学什么?”
阿鬼走到那个木箱子前,再次打开。
“接下来,”他取出一块厚厚的黑布,“学怎么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让这只‘眼睛’干活。”
阿七看着那块黑布,明白了。
黑暗中的训练结束了。
但真正的伪装与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的左手微微握紧。
指尖,还残留着“墨影”的冰冷触感,以及……一丝磨砺出的、内敛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