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重新亮起,但阿七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不同。那昏黄的光线不再仅仅照亮杂物,似乎也照见了他指尖新生的“视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些薄茧和细微的伤痕,此刻像是战士的勋章。
阿鬼拿着那块厚实的黑布走过来,不是给他蒙眼睛,而是铺在了八仙桌上,将那片墨绿色的绒布覆盖。纯黑的布面,几乎与“墨影”扑克融为一体,只在灯光下泛着些许哑光。
“看清楚了。”阿鬼拿起一副普通的扑克牌,不是“墨影”。他站在桌边,身体放松,右手自然下垂,然后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拂去桌上灰尘的动作。手臂划过桌面,袖口在牌堆上方掠过,动作流畅,毫无刻意之感。
但就在袖口掠过牌堆上方的一刹那,阿七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阿鬼的中指和无名指极其轻微地一曲一勾,一张牌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袖口深处。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阿七此刻眼力已被磨砺得异常毒辣,绝对会以为那只是衣袖带起的微风。
“这叫‘袖里乾坤’。”阿鬼摊开手,展示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然后手腕一翻,像是变魔术般,那张消失的牌——一张红心K,赫然出现在他指尖。“不是靠快,是靠‘顺’。顺其自然,顺理成章。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有合理的解释,拂尘、整理衣领、拿茶杯……要让你的目标觉得你的手出现在那里,是天经地义。”
阿七屏住呼吸。这手法,比“扶乩手”更隐蔽,更贴近实战。
“你的优势,是左手。”阿鬼看向他,“大多数人防备的是右手。你的左手,在牌桌上,往往处于视觉的盲区。但劣势也是左手,你需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让它达到右手般的灵活和自然。”
阿鬼开始分解动作。如何利用手臂和身体的自然摆动创造机会,如何用袖口做掩护,如何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力量精准地勾牌、藏牌、出牌。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无数次的练习和实战总结出的智慧。
“感觉不对,宁可不动。”阿鬼强调,“一次失败,可能万劫不复。赵九龙那里,你体会过了。”
阿七默然点头,断指处似乎又隐隐作痛。
训练再次开始。这一次,是在灯光下,在黑色的桌布上,用普通的扑克牌练习。
起初,他的左手僵硬无比。大脑发出的指令,传到左手时总是打了折扣。要么动作变形,显得鬼鬼祟祟;要么力度控制不好,牌不是勾不出来,就是直接飞了出去;要么藏牌的位置不对,在袖口里鼓囊囊的一团,欲盖弥彰。
失败,失败,依旧是失败。牌一张张掉在地上,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阿鬼也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偶尔喝口茶,或者拿起工具打磨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金属零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只有当阿七的动作错得离谱时,他才会出声纠正一两个字。
“角度。”
“力度。”
“呼吸。”
言简意赅,却直指要害。
阿七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将这个枯燥的动作分解成无数个步骤,在脑海里反复模拟,然后用手去实践。他练习在走路时“顺”走桌上的打火机,在坐下时“藏”起一支笔,用一切日常物品来磨练左手的熟练度和隐蔽性。
他的左手五指,尤其是中指和无名指,因为持续高强度的细微控制而酸痛不堪,但他强迫自己继续。他知道,肌肉记忆,是需要用痛苦和重复来烙印的。
几天后,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流畅了一些。虽然依旧生涩,但至少牌能比较顺滑地进入袖口,并且在需要的时候,能相对自然地“变”出来。
阿鬼开始增加难度。他会在阿七练习时,突然说话,或者制造一些声响,干扰他的注意力。
“记住,牌桌上,没有安静的时刻。你要学会在嘈杂和干扰中,保持内心的绝对平静和手上的稳定。”
阿七努力适应。他尝试在阿鬼打磨零件的沙沙声中,在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街坊吵架声中,完成一套“袖里乾坤”。起初,干扰让他失误频频,但渐渐地,他学会了将外界噪音屏蔽,将全部精神凝聚于指尖方寸之地。
又过了些时日,阿鬼让他换上那副纯黑的“墨影”进行练习。
在黑色桌布上操作黑色的“墨影”,视觉上的隐蔽性达到了极致,但难度也倍增。他几乎完全要依靠左手的感觉来完成整套动作,因为眼睛很难看清牌与黑布、袖口之间的界限。
这反而逼出了他的潜能。当视觉辅助降到最低,他那被黑暗淬炼出的触觉发挥了作用。他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牌滑入袖口的轨迹,能精准地控制藏牌的位置和出牌的时机。
他的动作,在黑布的掩护下,变得越来越隐蔽,越来越自然。偶尔,他甚至能骗过自己一瞬,觉得那真的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
这天,阿七完成了一套他自认为还算流畅的“袖里乾坤”,将一张“墨影”藏入袖中,又无声取出。
阿鬼看着,没评价动作,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袖里乾坤’最难防吗?”
阿七想了想:“因为隐蔽?利用视觉盲区?”
“不止。”阿鬼摇头,“是因为它利用了人的‘认知惯性’。人们相信他们看到的‘合理’动作。你拂去灰尘,他们看到的是你爱干净;你整理袖口,他们看到的是你注重仪表。他们的大脑会自动为你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从而忽略掉其中隐藏的、细微的不合理之处。最高明的骗术,不是让对方看不见,而是让对方‘看见’了,却自动将其归类为无害。”
阿七怔住。他想起阿鬼演示“扶乩手”时,也是利用视觉暂留和大脑补全。原来,千术的核心,始终是“人心”。
“手法,是技。”阿鬼指了指他的手,“读懂人心,利用人心,才是道。你以后要面对的,不只是牌,更是牌后面,那些活生生、有欲望、有弱点的人。”
阿七低头,看着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突飞猛进的左手,又抬头看向阿鬼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学的,不仅仅是藏牌取牌。
他学的,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编织无形的网。
是如何利用人性的缝隙,埋下致命的种子。
“袖里乾坤”,乾坤二字,或许指的,不仅仅是那方寸袖口,更是这人心构成的,浩瀚江湖。
他拿起一张“墨影”,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左手五指微微收拢,将牌稳稳夹在指间。
手法,他还在磨砺。
而那条“道”,他似乎,刚刚窥见了一丝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