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里乾坤”的手法日渐纯熟，虽离阿鬼那般举重若轻、羚羊挂角的境界还差得远，但至少已能做到形似，在非刻意的关注下，很难察觉他左手的细微动作。阿七以为接下来该学习更复杂精妙的千术手法，阿鬼却将他带出了那间昏暗的地下室。
时隔多日再次走到阳光下，阿七有些不适应。街道上的喧嚣、刺目的光线、往来行人鲜活的面孔，都让他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他的左手下意识地缩在袖口里，指尖还残留着扑克牌光滑冰冷的触感。
阿鬼带着他，不是去茶餐厅，也不是去任何与赌博相关的地方，而是来到了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他们走进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在一楼中庭的咖啡座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今天不练手，”阿鬼点了两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目光扫过中庭川流不息的人群，“练眼。”
“眼？”阿七不解。
“看人。”阿鬼啜了一口柠檬水，视线锁定在不远处一个正在奢侈品店门口徘徊的中年男人身上。“看那个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阿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男人穿着看似得体但面料普通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脚步有些焦躁，眼神不断瞟向店内璀璨的橱窗，又迅速移开，看向手腕上那块略显陈旧的手表。
“一个……想买奢侈品，但可能钱不够，或者在犹豫的人？”阿七尝试分析。
“太表面。”阿鬼摇头，“看他的脚。他来回走了七次，每次在店门口停留不超过三秒。说明他内心渴望，但缺乏走进去的勇气和底气。看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公文包带，指节发白，那是紧张和焦虑。他看手表不是看时间，是下意识的安慰动作，说明他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或者是在等什么人、什么事。”
阿七仔细看去，果然如阿鬼所说。这些细节他刚才完全忽略了。
“他西装肘部有不易察觉的磨损，皮鞋后跟偏斜，说明经济状况一般，且这身行头穿了很久。他频繁看向那家店，目光重点落在几款女式包上，结合他无名指有长期戴戒指留下的浅痕，但现在没戴……大概率是婚姻出现危机，想买贵重礼物挽回，但囊中羞涩，内心挣扎。”
阿鬼平淡的叙述，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个陌生男人的外在，直抵其内心的困境。阿七听得心头微震。
“千术，到最后，斗的不是手法，是人心。”阿鬼转回头，看着阿七，“你要学会在最短时间内，看穿一个人的欲望、恐惧、习惯和弱点。他贪财，你就示之以利；他好面子，你就激之以将；他犹豫不决，你就推他一把；他心虚胆怯，你就乘虚而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阿鬼就像一个人性观察大师，带着阿七穿梭在购物中心的不同角落。他让阿七观察挽着手臂却眼神疏离的情侣，猜测他们关系的实质；观察在游戏厅里大呼小叫、输光最后一个币还不肯离开的少年，分析他家庭可能存在的问题；观察在餐厅里对服务员颐指气使的暴发户，判断他真实的阶层和内心深处的自卑。
阿七努力跟着阿鬼的思路，尝试去解读那些细微的肢体语言、表情变化和语气语调背后隐藏的信息。他发现，每个人仿佛都戴着一副面具，而阿鬼教他的，就是如何看穿这些面具，直视其下涌动的欲望与脆弱。
“记住他们的眼神。”阿鬼站在扶梯上，看着下方涌动的人潮，“赌徒的眼神，和这些普通人不一样。长期浸淫在输赢之间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光，赢了是贪婪和亢奋，输了是麻木和不甘，还有一种被概率和命运玩弄于股掌后的、深深的疲惫与偏执。你要学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这种眼神。”
黄昏时分，阿鬼带着阿七离开了购物中心，却没有回去，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但开着几家装修考究的棋牌室和茶艺馆的街道。
他们在一家看似普通的茶艺馆窗边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斜斜看到对面一家名为“雅叙”的棋牌室门口。
“看那边，”阿鬼示意，“出来的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雅叙”走出来，脸色有些晦暗，脚步虚浮，他站在门口点了支烟，狠狠吸了几口，然后掏出手机，似乎想打电话，犹豫了几下又放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输光了。”阿鬼淡淡地说，“而且不是第一次。你看他掏手机又放下的动作，是想借钱翻本，但拉不下脸，或者已经借不到。他抓头发的动作，是极度焦虑和自责。这种人，现在就像一座一点就燃的火山，或者……一推就倒的墙。”
阿七看着那个男人，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那种输光一切后，茫然、悔恨、又不甘的绝望感，他太熟悉了。
“再看那个，”阿鬼目光移向棋牌室门口刚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穿着皮衣、戴着金链子的壮硕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孩下车，意气风发地走进去，“赢了钱，或者，是看场子的。你看他走路的姿态，看旁边人对他略带敬畏的眼神。”
阿七默默观察，比较着“输家”和“赢家”（或掌控者）在神态、气场上的巨大差异。
“你要记住这些面孔，这些状态。”阿鬼的声音低沉下来，“以后在牌桌上，他们可能就是你的对手。了解他们，你才能预测他们的行为，利用他们的情绪。恐惧会让你犯错，贪婪会让你盲目，而愤怒……会让你失去理智，输掉所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雅叙”棋牌室的霓虹招牌亮起，勾勒出一种暧昧而诱惑的轮廓。
阿七坐在茶馆里，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却仿佛浓缩了世间百态与人性浮沉的舞台。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学习千术的复仇者，他开始用一种新的、更冷峻、更透彻的目光，审视这个即将被他踏入的黑暗世界。
阿鬼今天没有教他任何手法，却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更危险的种子——一颗能够洞察并利用人心的种子。
这比任何精妙的千术，都更接近赌博黑暗本质的核心。
阿七端起已经凉透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他看的，不再是牌。
是人。
是人心深处，那闪烁不定的，名为欲望的幽暗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