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的休息，对阿七来说，不过是意识短暂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沼，又被冰冷的现实拽回。他没有真正睡着，断指的疼痛，记忆的碎片，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刺扎着他的神经。
当他睁开眼，地下室里依旧是那盏昏灯，阿鬼已经坐在八仙桌旁，慢条斯理地吃着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油乎乎的叉烧饭。
“吃了。”阿鬼指了指桌上另一个一次性饭盒。
阿七没有客气。饥饿感如同实质，啃噬着他的胃袋。他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打开饭盒，狼吞虎咽起来。饭菜的味道几乎尝不出来，只是本能地填充着空虚的身体。
吃完，阿鬼将那份纯黑色的扑克牌推到他面前。
“这副牌，叫‘墨影’。”阿鬼用筷子点了点纯黑的牌背，“没有图案，没有色差，没有裁切瑕疵。印刷用的是特殊工艺，表面光滑如镜，几乎杜绝了物理标记的可能。”
阿七拿起一张牌。入手冰凉，质地坚硬，牌背果然是一片纯粹的、吸光的黑，像一小块凝固的深夜，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识的特征。
“这怎么认？”他忍不住问。之前那副标准牌，好歹还有细微的线索可循。
“用眼睛，你永远认不出。”阿鬼放下筷子，抹了把嘴，“闭上眼睛。”
阿七依言闭上眼。
“用手指去‘看’。”阿鬼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感受它的重量，它的厚度，它的边缘。每一张牌，在无数次洗牌、按压、摩擦后，都会形成独一无二的‘肌理’。也许是某个角度的微小卷曲，也许是牌面边缘几乎无法感知的磨损，也许是牌身内部极其细微的密度差异导致的重量偏差……这些，是你的新眼睛。”
阿七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左手的指尖。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张“墨影”，极其缓慢地、轻柔地摩挲着牌面边缘。
光滑。
除了光滑，还是光滑。
他换了个角度，用指腹感受牌面的涂层。
依旧光滑得令人绝望。
他不甘心，又去感受牌的四个角，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卷曲或毛刺。
没有。完美得如同机器批量生产的冰冷构件。
“静心。”阿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的心是乱的，手指就是死的。感受它，不是用你的皮肤，是用你的‘神’。”
阿七强迫自己压下内心的焦躁。他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他不再急于去寻找所谓的“标记”，而是像之前感受标准牌背一样，尝试去“感受”这张纯黑牌的整体。
他闭上眼睛，世界陷入纯粹的黑暗。视觉被剥夺后，触觉变得异常敏锐。指尖传来的冰凉感愈发清晰。
一遍，两遍……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摩挲的动作，像盲人触摸盲文，试图解读这无字天书。
时间再次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他的指尖，在无数次划过牌面左下角某个特定位置时，感受到了一丁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滞涩感”。
那不是粗糙，也不是凸起，就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与周围完美平滑不同的“感觉”。像是丝绸上一个被抚平了亿万次的、最小的结头。
他精神一振，猛地睁开眼，看向那个位置。灯光下，牌面依旧漆黑光滑，肉眼看不到任何异常。
但他相信自己的手指。
他拿起第二张“墨影”，继续用同样的方式摩挲。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目标——寻找那种独特的“滞涩感”，或者其他的微小差异。
这是一个比辨认标准牌更加艰难、更加耗费心神的过程。它依赖的不是视觉辨识，而是触觉的极致敏感和大脑对细微差异的处理能力。他的指尖因为持续不断的细微摩擦而变得发热、敏感，甚至有些麻木。
阿鬼不再说话，只是偶尔起身活动一下，或者出去一趟，带回些食物和水。他像一个沉默的监工，看着阿七在黑暗中独自挣扎。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许多张牌摸起来感觉完全一样，他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挫败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信心。
“感受它的‘呼吸’。”阿鬼某次经过他身边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呼吸？
牌的呼吸？
阿七愣住。这太玄了。但在这近乎绝望的境地，任何一点提示都像是救命稻草。
他再次静下心来，不再仅仅用手指去“摸”，而是尝试将自己的意念灌注进去。他想象这张牌是有生命的，它在无数次流转中，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岁月痕迹。
他放缓动作，几乎是用指尖在牌面上“聆听”。
渐渐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差异，开始浮现。
有一张牌，似乎比其他的要稍微“软”一点点，弹性略有不同。
另一张牌，在某个特定角度捏住时，能感觉到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厚度不均。
还有一张，重量似乎比其他牌轻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些差异微小到近乎幻觉，但他紧紧抓住了这些感觉。他将这些感觉与牌面联系起来，艰难地构建着属于这副“墨影”的、无形的索引。
当他终于能够闭着眼睛，凭借指尖的触觉，从洗乱的牌堆中，勉强找出阿鬼指定的几张牌时（虽然速度很慢，且时有错误），他感觉自己的左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指尖的感知力似乎被透支到了一个极限。
阿鬼看着他布满汗水的额头和微微颤抖的左手，终于点了点头。
“算是……摸到门边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在真正的牌桌上，你没有时间一张一张去摸。你需要的是……刹那的直觉，是触觉的本能反应。”
他走到墙边，关掉了那盏唯一的光源。
地下室里，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吞噬。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在人的眼皮和胸口上。
“从现在起，直到你能在黑暗中，准确、快速地分辨出任何一张‘墨影’，灯光不会再亮起。”阿鬼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冰冷而清晰，“你的世界，只剩下黑暗，和你的手。”
阿七坐在冰冷的地上，置身于无边的黑暗里。他看不见阿鬼，看不见桌子，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手中那叠冰冷的、纯黑的“墨影”，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视觉被彻底剥夺。
他唯一的依靠，只剩下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和那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黑暗的触觉。
他捏紧了手中的牌。
黑暗，成了他新的训练场。
而他，必须在黑暗中，重生。
